郎远一路行至偏殿书房,书房中已有几人在内议事。待议事结束里面的人鱼贯而出,郎远与之一一见礼。
其中一人是那嘲讽过谢悬的林向晚,郎远也不知其中内情,二人从容致意作别。
进门后,慕昭先正于座案前沉思,郎远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放下手中页卷静候。
他见案头茶盏中汤色浅淡,于是动手重沏了一盏,又见砚台中墨汁稀薄,便打开墨盒中取出墨锭,添了几点水,慢慢研磨。
相对谢悬的生疏,郎远做这些明显熟稔自在许多。
磨完墨他又接着整理起批好的文书,按照批复紧要程度和去处,分门别类码成三叠。
这三叠,一叠等待观止阁文书来收取,一叠还需抄告传阅,最后一叠则要收纳归档,郎远一套处置行云流水,显是娴熟做惯。
对二弟子翻看整理公文,慕昭未表现出半分不适异色,他批完上一本文书,搁下笔,端起已经温热的茶盏,低头轻啜一口。
郎远端了一叠公文过来:“师父,这一些文书是弟子整理出来可归档的,请您过目,可否?”
慕昭先扫视一眼,颔首示意:“可。”
于是郎远又将这堆卷册搬到一旁,将类目和简要誊抄到交接簿中。
慕昭先喝着茶,目光凝在青年整齐的发鬓上,忽然问:“为何将头发束起?”
郎远执笔之手微顿,只是一瞬,很快又笔走行云,他低头回道:“无甚,只是这样做事爽利罢了。”
慕昭先听罢,“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亦不知其所想。
誊抄完簿子,郎远将其呈上,慕昭先接过搁置一边,于是郎远又递上自己带来的卷页 。
“这是上周布置的功课,弟子已全做完,还有这本册子里是弟子近期课余阅览《上古天真经真解》的一点心得体悟,请师父指正。”
“你已阅览真解了?”慕昭先讶异,接过这一本不算薄的册子,有些动容,“都是你自己的见解?”
“是。”
慕昭先翻开细细阅看,只见上书:
“世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日月更迭,昼夜交替,未尝相争失其序;星辰罗列,各守其位,未尝相夺乱其章。故,天道无争,宇宙煌煌;
修行之道,顺天应命,而恬淡虚无,真气从之;呼吸精气,独立守神。
…………
然,夫天地之间,万物生长,各有其性,各有其志,或相吸,或相斥,或相生,或相克…………
皆因利益之所在,遂成相争之势。
万物相争,天地之恒常,死生之本能。
…………
天道无争,乃以其自然法则,调和万物,各得其所,共融共生;
人之相争,亦乃顺天应时,无悖其常
…………”
慕昭先讶然,惊异溢于言表,心中疑惑这个向来低调守拙的二弟子为何突然不吝峥嵘?
“心悟写得不错。”将卷页缓缓掩起,他字斟句酌道。
“不过各仙门天仙内法之道虽技巧不同,但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到最后皆归于‘法自然、调阴阳,踏三关、通天地’。然人无尽似,路不相同,纸上口述难传其神,非元婴化窍、法力通玄之境不能尽领其妙。”
“不过现在一切为时尚早,你修为浅薄,筑基未及,应当谨守本心、静气凝神,以固本培元奠定根基为要。切勿好高骛远、空中起楼!”
“是。”郎远恭敬应对,神色中无半分不悦服。
“云亦先生在《云真本话》中详细阐述了‘不争之争’与‘大争之势’,若有兴趣你可以取为师令牌去藏书阁借阅。”
“是。”
郎远的态度一如既往驯善、沉稳,慕昭先细细端详着这名躬身垂立的弟子,年轻人脸庞上特有的紧致线条如刀斫斧凿,似乎不会起半点波澜。
然手中一册《心悟》却分明在说,这个弟子远不止他表现得那般简单!
慕昭先忽然想到自己那个永远将喜怒哀乐摆在脸上的大弟子,他的两个弟子本是性情南辕北辙完全不同的人,这一刻他们的面目出奇地重合。
心念一动,慕昭先问:“前几日去郢国路上为师收到‘灵音传讯’是你所传?”
郎远点头:“是,是弟子传的。”
“你可知向心此行何为?”
“听说魑魅生道、荆棘载途,前路不太平,师哥因此前往为师父扫清障碍。”
“听说?听谁说?言若何?”
郎远张口欲言,后又哑然。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师父是真想知道他听说了什么?显然不是。
郎远眨眨眼,谢悬一句“师哥可就只能靠你了”言犹在耳,斗气的事两人相互做了不少,替对方圆谎还是头一遭,这种感觉颇有些新奇微妙。
要怎么说才好呢?
又眨眨眼,郎远慨然道:“都是听师哥说的,他说做梦梦到的!”
“他说梦到的你就信了?”慕昭先淡淡问。
“他是师哥,为什么不呢。”郎远目光坦然,态度坦荡,仿佛从来如此,理所应当。
…………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郎远从书房离开时天已入黑。
今天天气本就极佳,太阳落山后,山上气温更是宜人。
漫步小道,微风拂过,带着山间夜晚特有的清新和宁静,吹散了白天的暑热,不知何处传来阵阵虫鸣,让人感到无比舒适和惬意。
观止偏殿距离青庐其实很近,但为了多享受片刻这睽违已久宁静,郎远特意走大路绕远散散步。
回想着今日种种,师父深邃又无语的表情还在眼前,他感到一丝抱歉。
他不是不明白师父问话的真正意思,也从没打算瞒着他老人家,只是曾经的经历对他们师徒四人都过于惨淡,他其实和谢悬一样也没想好该怎么对师父和师妹言说,该怎么轻描淡写地化解其中的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