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悬离开青氲山正值七夕,到南岭时又逢中秋佳节。
这一日九安县城桂子飘香,天色将将擦黑,城各处的店铺便开始忙碌起来,张灯结彩,彩灯如昼,将小城的夜晚点缀得如同白日般明亮。
各式各样的花灯悬挂在街头巷尾,普通些的有如兔子、莲花和蝴蝶形,有些资财雄厚的店家,定制了各色宫阁、龙凤等式花灯安放在门前,以比拼财力招徕客人。
街道上,商贩们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有猜灯谜的,有售卖各种美食玩具的,吸引过往行人驻足停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晚饭后渐渐有手提灯的孩童上街耍弄,呼朋引伴着在人群中穿梭嬉戏,欢声笑语与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一处洋溢都洋溢着节日喜庆。
谢悬提着一盏花灯慢步于巷陌,九安的三街六巷他并不陌生,他却走得很慢很慢,人潮涌来时,更主动避到屋檐下等人群走散。
青氲与南岭两派虽然交好,但西阊、吴钧之间关系却恶劣得很,多年来两国因为争夺浩澜江水利,狗脑子都快打了出来。
虽然在仙门调停之下两国朝廷尚可和平共处,但民间可不管你甚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在老百姓眼里“阊蛮”可恶,西阊的狗兄弟“闾狗”也不是好东西。
因此谢悬自知万一与人冲突,自己的南闾口音绝讨不了好,于是闭紧嘴巴谨言慎行,偶尔被顽童撞上也不发一言。
立于屋檐下,透过牖窗上的小孔,谢悬看到那户院中摆放着一条香案,旁边又设了几张竹榻,榻上摆着瓜果饼酒,一家人正围坐院中说说笑笑,共享天伦。
夜幕下的九安县城宁馨祥和,谢悬深深叹了口气,心底生出浓浓的牵念。
不知师弟他们现在怎样了。明明是万家灯火月明团圆的好日子,他却要在异乡做个异客,着实不是滋味。
提灯穿过街巷,沿着记忆之路梭巡,走了一阵,儿童欢语渐已稀薄,转而响起丝竹管弦之音。
忽然到了一处笙歌沸腾热闹之地,各色花灯被连排的灯笼取代,放眼望去几乎全是赌坊酒馆。
南岭是一个非清修的剑修门派,门风武勇好赌斗,连带着其辖下多个国家赌风甚烈。
吴钧以赌立国,引得周边赌徒云集,因此九安这个边境小城繁荣异常。
不大的县城,人口不过万余,却有二十多家大小赌楼,吸引阊国的百姓不少在此营生,因此西阊、吴钧两国百姓才一面不合,一面又往来不绝。
透过门帘,这些坊馆内外灯火通明,赌客们有的兴致高昂,有的神情紧张,或围坐在赌桌前,或站在人群后观看,骰子和筹码的碰撞声,与欢呼、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极尽喧闹之能事。
随意踏进了一家档口,谢悬扯过看场的伙计打听一个叫郑二的人。此人是一个做放筹抽水营生的“放马”头子,日日混迹于此,此地的人都对他熟稔无比。
听到谢悬的南闾口音,伙计起初不肯如实相告,反而怀疑地盘问起他的来意。
谢悬不慌不忙道:“我是郑二嫡支远亲,论辈分还是他堂爷爷,前阵子族中置换了祭田,余下一些银子,族中耆老决议将剩余的钱分发给当年捐资修祠的各支亲戚,郑二这支只有他一人,所以派我来给他送钱。”
“还有这种好事?”那伙计不信,“没听说郑二哥是南闾人呐!”
“大约,只是,他不方便说吧。”谢悬早有准备掏出一张银票,“这还用作假?钱我都带来了。”
看清银票上的数额,伙计眼睛一亮:“哟,我说今天后巷树上喜鹊一直叫个不停,竟是郑二哥的福星上门。来得正好,听说他欠了不少钱,如今债主正上门逼债呢,可算赶巧了!”
见了银票,那伙计许是信了,殷殷替谢悬指路道:“沿这条街走,在第三个路口右转一直走到后街,门前有一棵老皂角树的就是他家了,说不定正吵闹呢!”
谢悬谢过笑着感叹:“还有这种事,可真是赶巧了!”
循路前行,不多时果然看到一棵两人合抱粗的皂角树。
皂角树下,几盏喜庆的红灯笼,映照着一群身着灰布粗衫、面露凶相的打手,他们将一名男人团团围住。
皂角树上挤满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望土墙里瞧热闹。
被围在中间男人不断作揖求饶,嘴上说着什么,打手们毫不理会,口中骂骂咧咧,不时地推搡着男人,一步步将他推到院门外。
一名妇人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紧紧扯住男子的衣角,哭爹喊娘的场面像极了一群街匪恶霸欺压良民。
谢悬饶有兴致地拍了拍身边的人,问道:“乡友,这是做什么呢,能给我说说?”
被拍中那人冷不防吓了一个趔趄,好在被谢悬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转头瞪了一眼,道:“我身后明明没人,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直在那,你没注意。”谢悬指指身后一条树枝,“视线不好我就下来了,快说说吧。”
那人回头瞧瞧那根枝条看起来过分细幼,再打量一下谢悬高大的身量,不由心生疑窦,但看这人相貌气质不俗,于是耐着性子道:
“客是南闾来的吧,有所不知,这些人是我们这地大档头孙丛安手下的打手,专门替孙档头收债的。被围住的那个人叫郑二,说是欠孙档头不少钱还不上了,这不就被上门催债么。
说完摇头“啧啧”叹息:“郑二这下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谢悬“哦”了一声,见那人语带惋惜,于是追问:“乡友,听你口气似有不平之意,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隐情倒没甚隐情”,那人忽然压低声音,“只是咱们做此营生的人极多,马头儿欠钱拆解是寻常,从没听说过欠千儿八百被逼债的,又不是生意做不下去……”
摇了摇头,下断言道:”必然是得罪了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呢!”
谢悬点点头,此人分析确实在理,一般人这么想实属正常,因为他们都只看到郑二光鲜一面,而他对郑二的了解所有人还要深些。
说到郑二这人,首先就是胆大心狠,点子多,又惯以豪爽大方面具示人,是个放马抽头的好手,来钱来得极快。
但此人向来手头松散,左手赚的右手顷刻又送进酒馆花楼,因此生意做得是大,却半分钱都存不住,每年还要倒亏不少,好在他交友广阔,旁人看他光鲜倒也愿意一直拆借,倒也能一直支撑。
直到十来年后,利滚利、债叠债地他足足积欠了十余万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