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郡守原本没想在宣威当地过夜的。
在他的计划中,他最多在宣威停留半日,主要任务是查看一下当地的旱井堆肥等利田之法,次要任务是嘉奖勉励沈知衍。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圣上自来赏罚分明,你有功,圣上心里明白。
最终目的,是想让沈知衍安心留在宣威种棉花。
沈知衍那点儿想调任的小心思根本瞒不住家族世代为官自个儿又在官场浸淫多年的顾策,更瞒不住生在皇家,先与兄弟争后与朝臣斗的皇上。
再说了,沈知衍压根儿没想瞒着。他写给御马司司正的信上,有句话实在直白:愚自知才疏学浅,实非鼎鼐之才。然蒙圣主简拔,始膺微秩,心甚惶恐,夙兴夜寐不敢稍怠。余生所愿,一愿以微薄之力仰达天恩;二愿门庭康宁尔。
去掉自谦、拍马屁的废话,重点在最后一句:我想护佑家人周全。
沈知衍的这封信,有幸享受了一把八百里加急的待遇,伴着棉甲和凉州总兵的密折一道儿摆在御案之上。皇帝一扫而过,嗤笑一声:“他倒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养心殿的太监总管是从小就跟着皇帝的老人了,可君心难测天威不可逆。皇上虽年轻,可自登基以来,身上威势日益深重。以前就用这幅神情发落了不少朝臣,此时这样,首领太监将半个身子缩在阴影里,整个宫殿愈发安静。
许久,才听见圣上似乎是叹息了一声,首领太监刚要琢磨这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是何意。就听见御座之上传来的声音:“倒是比那起子满嘴忠君报国的来得顺眼。李盛,你杵在那儿当柱子呢!研磨!”
首领太监李盛赶紧上前,不敢多说一句话,轻手轻脚拈起墨条,一门心思研磨去了。
在顾策看来,沈知衍此人虽有几分实干之能,也有些运道在身,可他这样没背景又不会逢迎上官的人,在官场上是注定走不远的。自然也没重要到值得自个儿费心结交。
他之所以会亲自来此,只不过是因为圣上的一句话:“去告诉沈知衍,他那小心思朕知道了。好好种两年棉花,朕自会为他寻一处好地方,保他一家老小平安富贵。”
可顾策没想到,自与沈知衍见面开始,此人带给他的惊喜就一个接一个。
先是那份怪模怪样可各项数据却一目了然的小册子,就让他穿着绸衣皂靴跟着巡视了大半天河道;巡视途中又发现沈知衍对管辖之地的河道水利赋税册籍如数家珍。
如此实干之才,让顾策再不能轻看了他去,甚至为自己先前妄下定论的心思默默自省。
要紧的河道走一圈,天色已晚,自然是回不去了,便只能在宣威县衙歇息一晚。而回城的途中,顾策自然就瞧见了正在修建的宣威客舍和人头攒动的茶水铺子。
只略略站了一会儿,听了听铺子里众人交谈议论之语。顾策一下就明白了,原本死水一潭凶名在外的宣威县为何逐渐有了人气儿。
商人逐利而生,胆子大愿冒险,利用他们来带动当地货物和银钱流通。单就这一计,沈知衍手下定有善积著之理的幕僚。
待到晚间,沐浴梳洗又饱足一顿之后,顾策不禁感叹:“沈大人运道确实好。为太后祈福已然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儿,手下有能人,还有贤妻相助。可惜我不善易,不然真想起一卦瞧一瞧。”
顾策生性谨慎,此时屋内只有他自小培养的心腹,他说话虽散漫了几分,可真正要紧的话依旧留在心中。他显然知道为太后祈福背后牵涉的是科举舞弊之案,可他从来不曾漏出半分话头出来。
“大人,宣威县衙并未有师爷。”顾策的心腹打探消息的本事自然是一流,他此时斟酌道,“我估摸着,城外的铺子就是知县夫人自己的主意。”
“嗯?”顾策睁开眼,他原以为城外的两处产业都是借了知县夫人的名头行事罢了。官员不能经商与民争利,可借着妻子或心腹名头获利的官员他见得多了。就他们顾家来说,哪位主母手头没有铺子庄子的。
良久,顾策才叹了一句:“夫妻俩到都是白手起家的人物。”
即便这样,顾策也只不过与自家心腹关起门来闲话几句,他依旧不曾与沈知衍过多接触,只以礼相待。他们家走得是文臣清流的路子,此次前来边关任职,虽说是得圣上信任,可已有风险。
若是再与发明棉甲的官员往来过密,不用政敌出手,顾家自会被架在火上烤。
翌日,顾策就带着人走了。鉴于沈知衍整理的汜水河水位上涨资料过于触目惊心,他临时更改了自个儿的行程,干脆沿着汜水河一路巡查。
顺便瞧瞧自个儿下辖的官员是否有惫懒苛刻渎职者,有了棉甲之后,从圣上一系列的职位调动来看,所图颇大。边关之地本就要紧,再添上圣上的注目,更是重中之重。
这时若是治下官员拖后腿,以圣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被迁怒得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就不美了。顾大人能得圣心,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儿牵连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