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白梦清从水面坐起身,两臂撑在身侧,赤脚伸进水里轻轻摆动,好像在戏水。她不看幕凌天,微仰头看远处风光,风光里天海之间夹着羽城。
话却是对他说,淡淡的:“幕凌天,我们很久以前,是不是见过?”
很久以前……
什么时候呢?
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他意外又恍惚。
幕凌天想起了那年,他躲在远处看她在亭中抚琴,他慕名踏上一座山丘去见她……
“隔着屏风,没有见到。”
白梦清听后沉默良久,不知有没有想起来。
四下无声,他们隔着距离,她望着远方,他看着她,两人都很平静。太安宁了,仿佛所有的混乱与纷杂都不存在。
“幕凌天,如果我早点认识你,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她说着,终于肯扭头看他,“像你梦里一样?”
幕凌天愣了一下,“你看过……”
她看过他那个用自己半条命换来的梦?现实是梦的遗憾,这遗憾只会将人狠狠刺痛。梦给予他安慰,而给她带去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吧。
他感觉胸口被压着,难受极了。
白梦清随后从水中起身,赤脚踩在水面向他走来。之前她还抗拒他靠近,此刻竟自己缩短了那距离。他看着她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居然走到他身前,靠上来,抬起两臂勾住了他脖子。
他下意识将手抱上她腰,未缓过神,女子仰面继续逼近,他感到颈后受力压着他低下头,两股气息相灼,她将唇贴向他,二人紧紧吻在了一起。
这吻很苦涩,揪着人心弦,一下就揪断了。
他没忍住,收紧手臂把她摁进怀里,并加深了那个吻。与她唇齿相交,暧昧的触感却惹得人想哭,越吻越难受。
缠绵中她把一只手移上他脑侧,像是捧着他头,一股力量带着意图悄悄侵入他大脑,就在快要得逞时被他发现了。
他猛地抓住她手腕将她手移开,他抬起些头结束了那个吻,惊讶而疑惑地看着她眼睛。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侵入他脑海的那股力量是奔着他记忆去的。她想消除他的记忆!
他问:“为什么?”
两只手仍僵持在空中,两张脸凑得很近。她困在他臂弯里,纤细的腰在他掌心,她也想放弃挣扎,可惜,她身后就是羽城啊。
“忘了我,不好么?”她将手指轻轻划过他面庞,打量着他的脸,看似漫不经心,再对上他视线时,眼里多了决绝,“我给过你机会,你会后悔的。”
语毕,她挣开他怀抱,那力道带着强硬,他不得不放开。
他心有不好的预感,看着她踩着涟漪走出几步,正要追上去,却见她在前方止步并转过身。
那看过来的一双充满哀伤和疲惫的眼睛让他愣住了,那疲惫更像一种释然。
“幕凌天,你见过羽化么?”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她竟是找他道别的。当初他没看到战后尸横遍野的羽城如何被漫天飘羽包围,如今要亲眼看着她羽化,也变作死气沉沉的羽骸。
“不,不——”
他疯一般冲上去,脚下激起混乱的浪花,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看着她消失,他挥去的手只碰到了那丛紫色羽骸的一角,那紫羽像轻轻地挠了他一下,然后无声地朝着羽城飘去了。
传说羽族人城共生,一者亡尽,另一者亦将不复存在。随同那紫羽,屹立千百年的羽城也崩溃瓦解化作了羽骸。
好似一种告别仪式,数不尽的羽骸飘向天空,束束穿云光芒照射下来宛如一座座直插云天的梯子,丛丛五彩斑斓的飘羽绕着梯子向天徐行,其中有一丛是高傲的紫色。
他跪在海里,没人听到他的哭嚎。
海面风平浪静,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
后来,他又开始琢磨那什么轮回之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死神都笑话他。
死神可怜他说:“时间是个好东西,足够长,便什么都过去了,你试试。”
他试,十年,五十年,百年,够不够?他在岁月中煎熬,试图麻痹自己。
他自己也想忘,但又怕忘。
人在后悔时常幻想如果,如果当初没有,如果可以重来,可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人是矛盾的。
恩怨,是非,得失,虚实,摆不脱的对立与矛盾使人挣扎、悔恨、绝望……而这些世事带给人的东西,实际却是人自身带给自己的。人有思从而有是非对错,人有情从而有喜怒哀乐,所以人生在世,总会因为自己而忙碌与煎熬。
走过一段路,回头看,泥泞的路上布满自己的脚印。
好累啊,可不可以停下来?
遗忘或铭记,放手或纠缠,无休止的挣扎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个默默逃避在时间里的人有一天突然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放下吧。
是让他忘记过往曾经,许一句既往不咎?
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