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屠城六日,你知道,我不想说。”
“桑娘子,他们搜山检海的事,我也记着。我们临安人也吃过金人的苦,巴不得这里还叫杭州。”
狱卒摇头,想到父亲说的原话:“现在临安城里一砸砖头三个官,不是我们小吏家的作威作福的时候喽!”
这话还逼得他和父亲吵了一架,他虽然也怀念杭州,但他怀念的是没被金人抢掠过的杭州,不是自家还能作威作福的杭州。
“你们临安人还会讨厌这些?没有靖康乱你们临安就成不了都城。”
“别看不起人!人命堆起来的都城,不要也罢!”
说罢,栏杆内外两人默然不语,谁敢说没人这么想呢?
这临安,必然会有人想着不要北上迁都,自己就可以永远拥有一套都城中的房子。来考进士那群人给的房租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桑林肩膀耸动,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我的家在北边!北边的人过得不好!明明有那么多将军,为什么狗皇帝宁可把岳将军杀了也不要把地收回来?那些普通人要怎么办?
“平遥那个李进士收了三次尸,次次几千人,他们在北边哪里过得好了!狗皇帝,大好的局面都得毁在他手上……干不了就把位子给我让出来啊!”
狱卒看着桑林,她在宫里保养得乌黑的头发被抓得乱成一团。他看着她哭起来,自己也落下眼泪。
“会好的……会好的……地会回来的,人会回来的……”
不要再有屠杀了。
……
今天的菜很丰盛。
今天的天很亮堂。
桑林出了大理寺狱,要往刑场去时,她镇静同狱卒告别。
“我杀了皇帝,如果国朝暗下去,就拿我的魂儿来祭;如果亮上去……”
她噙着笑看太阳:“那我不算白死。”
狱卒回到阴暗的大理寺狱里,夜晚回家,竟然听到了劫法场的消息。
当晚他在床上笑着蹬腿,直到抽筋。
……
多年以后,桑林回到了汴京。
她走过城里的大街小巷。卖鱼的大爷在卖饼巷里拉客,马蹄糕摊换了糖葫芦垛,她从没进过的第一酒楼成了新的侯府。
她走过旅舍,看到年老的妇人捂着心口题诗墙上。旁边的少年不管腿上挂的那个更小的女孩儿,一直叫着什么“喜伤心、悲伤肺”。
她便猜这是一家回汴京的医者。
她走到河边,看到一对父子踱步。父亲和儿子说起自己夫人就是在来汴京的船上生下的他,没听到儿子回答,把脸拉的好长。
儿子被父亲的不满一吓,急急解释自己是在想要怎么记载汴京的重建。
城里多了岳侯府和韩侯府,岳侯爷慢慢也老了。
某天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剑眉星目的抱剑小童。他笑着和韩侯爷说这孩子姓辛,济南人,聪明能打仗。军里的事要交给下一代了啊!
岳侯爷说话的时候,手一直没从辛小孩头上下来。辛小孩臭着脸,扬起的嘴角根本压不住。
也有知道桑林过去的人问她:当年弑君的时候没想过如果朝廷没应付过来会怎么样吗?万一皇帝死了,朝廷动荡,金人趁虚而入,你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她便指着脚下:你现在站在哪里?
用一己私欲换来日月重辉,她就算当年真搭上了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
刀扎进去,血就流出来了。多扎几下,血就流光了。
童武把湿滑的刀交给李从仪。感到久违的杀猪手感,他不禁想原来皇帝和猪,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豆腐皮,豆腐骨,豆腐身。
郑皇后坐在堂上,手上捏着《晋书》,看着宫人们一个个把刀插进赵佶体内。这血腥的场景一开始让她吐了两回。
现在的她明显已经看惯,只在高堂上扮演那至高至明的日月。
鲜血溅出,清水泼上,侍人清洗,大殿如新。
李从仪洗了双手,走到郑皇后边上。
皇后握住她的手。
“李怜怜……”
李从仪一笑:“圣人,我改名了。”
“啊,从仪。废太子忧郁而死,九皇子偶感风寒病死,现在就剩这一个,不去再补两刀吗?”
“何必?他已经自杀。”
这话倒是激得郑皇后和韦婉仪一起笑了。
韦婉仪先前因为儿子赵构突然病死被赵佶迁怒,现在皇帝“自杀”,皇后主事,她竟也坐到郑皇后身边,眼见着要成为新一朝的红人。
“可惜先太子妃朱氏和离得太早,现在也没什么理由把她叫到宫里来了。”韦婉容一阵惋惜。
“吓到孩子也不好。”郑皇后翻翻书,看看尸体,下面又积血了。
李从仪也来附和:“先帝把靖康耻全推到废太子身上,废太子都成了弃子,也无怪朱氏要回家。谁都能踩一脚的弃子死了不稀奇,但要是朱家女儿也跟着被踩,他们可就太苦了!”
“能救干嘛要自家女儿承担靖康耻的责任呢?女婿又不是朱姑娘自己挑的。”
“好了,接下来就是选幼帝登基,我自垂帘听政……”
毕竟皇帝已经连中几十刀自杀而死,整个皇宫都是同谋。李从仪封锁了宫女的口信,童武封锁了宦官的口信。
郑皇后相信,有能力探查到皇帝真正死因的人会替她们遮掩。因为他们如果不是北上的那部分,就是死去的那部分。
瞧!外面禁军正龙行虎步,拱卫着这一场谋杀。
不会再有靖康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