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位夫人捂着嘴轻笑出声。
一向无所畏惧的阿普拉在这声笑中摔下了墙。
于是对方笑得更欢了。
“母亲!”艾萨尔忍不住出声。
“好了,知道了。”对方起身,摸摸女儿的头,说:“我先进去了,好好告个别吧。”
那个夫人最后对阿普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消失在红色的木门后。
艾萨尔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却一时没有说话。
阿普拉看着对方沉默,她听见她妈妈刚才说的话了。
“你要走了吗?”
“……对。”
艾萨尔垂头看着脚尖,声音很低,阿普拉不知道她有没有哭,但她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
“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
艾萨尔没有再回话,一直盯着脚下的草地,阿普拉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离别来得措不及防。
准确来说,今天之前的阿普拉没有离别的概念。小镇里的人们从出生到死亡基本都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不见明天见。
阿普拉对那天最后的印象是灼目的阳光和尖锐的虫鸣,她在那个与过往无甚区别的日子里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刚开始她们还有书信来往——在这里感谢艾萨尔不嫌弃她笨,三个月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教她认字,虽然阿普拉学会的不多,但连图带猜她们还是顺利交流了下去——后来,好像没什么原因,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阿普拉原本应该像每一个小城女孩一样成长着,那个夏天只是她人生中一场意外又美好的梦,但她大概骨子里叛逆,在婚嫁的年纪她拒绝了父母为她挑选的憨厚老实人,转而选择了一个水手,跟他踏上了货船,开始四海漂游的日子。
寒来暑往,四季轮转,她的丈夫在一次海难中离世,她拿着补偿和积蓄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船,开始自己的航海之旅。
她原本以为她们不会再见了,但在冰雪初消的时候,她于拥挤喧闹的街头看见了坐在马车里的贵夫人。
对方盛装打扮,雍容华贵,下巴微昂,一如既往的骄傲。
那是她的艾萨尔。
十年未见,她长成了她想象中的模样,又不太像。
阿普拉一直以为她会长成她妈妈的样子——美丽温柔又高贵。
美丽和高贵是有的,但在拐角对方斜眼挑过来的视线,却无端与那年狠狠踩她一脚的神色重叠,让阿普拉有一瞬间的恍惚。
马车速度很快,一转眼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阿普拉回神笑笑,真好。
第二天,在旅馆房间里醒来的阿普拉想收回这句“真好”。
昏暗逼仄的小房间内,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低头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自诩见多识广内心强大的阿普拉在睁眼那一刹那,差点心脏骤停。
“醒了?”
对方清冷的声线里带着熟悉的傲慢意味。
亮起的烛光中,阿普拉认出了来人。
她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又闭上眼睛,整个人往被子里滑了滑,蹭着枕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艾萨尔,你吓死我了。”
“这么多年过去,你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小?”
艾萨尔丝毫不可惜自己昂贵的衣服,掀起被角挤上床,不客气地说:“往里面去点,冷死了。”
阿普拉咕蛹着给她挪位置:“你才胆子小,你全家都胆子小。”
“你胆子不小,那年我妈妈一声笑就能把你从墙上吓摔下来?”
“那是意外!我手滑了而已!”阿普拉嘴硬。
“呵。”艾萨尔不信。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被窝里,都安静下来,小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会,阿普拉低低地说:“我今天看见你了。”
“我知道。”艾萨尔的声音也很低,她摸索着把手搭在阿普拉身上:“我很困,睡了。”
“哦。”
天还未亮,时间还很早,这是个美梦,阿普拉阖上眼睛,放任自己滑入梦乡。
临街的小旅馆隔音不好,挡不住街上的热闹,大亮的天光伴着叫卖声透进来,阿普拉彻底睡不下去了。
她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哎,怎么伸不开?
再试试……
靠,谁把我绑起来了?!!
“别闹,再睡会。”有人拍拍她的胳膊说话,安抚意味十足。
阿普拉:“!!!”
鬼啊!!!
总之言之,那天之后她们又恢复了联系。
阿普拉原本准备在那个城市待到天气回暖就离开,结果因为艾萨尔的出现,她硬生生待到初夏,堆在船舱里的货物实在等不了,才启程离开,带着一麻袋书信。
在海上无法通信,艾萨尔让她一天看一封,看一封写一封,等船靠岸时跟她交换新的信件。
她们就这样用不新鲜及时的信件联系着,有时候艾萨尔信里写的时新妆容,等阿普拉看到的时候已经换一种了,但她依然看到津津有味。
每隔两三年,阿普拉都会抽空去那座城市见一见艾萨尔,把她们错时的交流重新拉对时间轴。
再后来啊,艾萨尔的丈夫也去世了,等阿普拉知道信息再赶去见她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她已经走出了悲伤,背上了行囊……
等等,背上行囊?!!
是的,艾萨尔来投奔她了。
艾萨尔烦透了那座待了半辈子的城市,她决定和阿普拉一起浪迹天涯。
阿普拉:“……”
好吧。
于是阿普拉带上艾萨尔送完最后一批货,然后卖掉这艘消耗掉她青春的船,与艾萨尔踏上了旅途。
她们相逢于夏,离别于秋,又在春冬之交再见,此后四季有你,山川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