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北顾无视了他最依仗的军师目光中沉沉的悲凉，略带气愤地独自拎着酒坛，闯出营垒独自买醉。

他出身寒门，自幼苦读却科举无门；一朝国破，父母惨死敌人刀下，他弃笔从戎，五载苦战，以血肉之躯搏倒敌方铁蹄，今朝血仇得报、功勋在手，二十岁少年成了立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他如何能不得意？

他仰天长笑，痛快畅饮。

寂静的尸原上空回荡着他的狂笑。此刻，他要用敌人的骨肉下酒，再庆一庆他的光明坦途！

落霞四起，充盈天地，再次染红了断刃残甲、万骑遗骨。

正在将醉未醉之时，他恍然间看到尸山血土之间，一散发的年轻女子的身影初显。

她着一身被血泥玷污的素衣，青丝散乱而下，脸色苍白，眼神空茫如雾——好似孤魂野鬼。

那女子背着一尸身枯骨，身躯颤抖却脚步坚定地走到他面前。

她轻轻放下父亲的尸身，以纤弱的手臂举起一把残刃钢刀。

不由分说，插向他的胸口。

她自幼生长于扬州路，父亲是守城军士。扬州路向来富庶平安，是当朝第一繁华地，城中虽常操兵演练、辩论军策，却不过纸上谈兵，谁也从未想过会有战火燎原的一日。

直到五年前扬州路失守，敌军围城半月，她母亲惨死。守城将领不堪坚守之苦，终投诚霁人。父亲本想与霁人拼命，却因为顾念年幼的她，忍辱负重，做了降将。

而如今一役，霁人先让降将冲锋陷阵，当做炮灰，用来填城下的壕沟。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就是大将军王眼中的大获全胜吗？”

她颤抖虚浮的声音轻如游丝，却于天地间回转。

她不明白，当年他们苦守数日，苦等着钧字旌旗却久久不见，如今来势汹汹的却也是这钧字旗帜。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血洗攻城，又与贼寇的铁蹄有何分别？凭什么他们端坐高台论功行赏，得天子慰问万金赏赐，那这平白丧命的扬州百姓、孤苦冤魂又从何而论呢？

真切的疼痛让彦北顾从狂喜和醉意中清醒，他仅用酒坛轻砸那女子的臂膀，女子便失了全部气力，与钢刀一同应声倒地。

他瞥了眼胸口的伤，刀锋偏了些，力道太小了些，与他曾受的明刀暗箭相比不值一提。

但他却不知怎的，看着倒地的女子带着哀怨仇恨的泪目，心头一颤。

天地间一片死寂，他似乎能听到鲜血与眼泪滴落的声音。

他一步步走来，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顷刻化作白骨，多少苦中作乐的笑湮灭于漫天哀号，多少期盼和平的目光在刀光剑影里荡然无存——所以他封了心，不看不问，只记得兵刃划过喉管的快感和登顶琼楼的风光。

可今日他这颗冰冷的心，被这近乎蜻蜓点水的一刺狠狠敲开，鲜血直流。

他如何不知，这乌黑的血和森白的骨，或是敌人，或是他自己的部下，都曾是风华少年，是恭谨孝顺的人子，是温润敬重人夫，是慈爱严明的人父。

他茫然四顾，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未经兵燹的扬州路，昔日繁华无限。

他试问天地，那些威震四方、名垂千古的能臣名将，不都是以杀伐论勋、以血火传世吗？

他以为，他是以铁胆钢刀换来了功勋，却不想，是以鲜血白骨筑就了青云梯。

彦北顾砸碎了酒坛，俯身扶起那名女子，帮她背起父亲的尸身，下令清扫战场，以自己全部的赏金厚葬每一位兵士。

自那日起，世人皆言：

横扫千军、野心勃勃的大将军霎然失了少年意气。

却初显王者的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