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须臾便散了。祁泠起身相候,等冯夫人牵着祁云漪起身,她往对面去,打算与冯夫人一同回二房。
刚走到近处,听荷从上首小跑过来,给冯夫人请了安,又与祁泠道:“三娘子,老夫人要留着娘子说几句话。”
冯夫人牵着祁云漪,见此道:“阿泠,你去罢,我在此等你。”祁云漪揉了揉眼睛,也脆生生地说要等阿姐。
祁泠便随听荷去了旁侧的小客堂。沈老夫人不愿再折腾,说两句话就打算让人回去。她坐在八仙椅上,将祁泠唤到近处,开门见山地说。
“当初,老大媳妇做的过了些,但今日,你也见到了,她就是个刻薄性子,得理不饶人,连她自己的儿子也受不了,不事事由她。”
祁泠默默听着,今日大夫人一直不悦,宴中便离席而去。
沈老夫人接着道:“今日我没出声,也是下她面子,让她知晓自己的错。可既是一家人,我也要与你说清——你不必念着她的好,但也不要埋怨记恨她,坏了家宅安宁。事皆有因果,她亦不是刻意针对你,慕容氏家规森严,刻板迂腐,门风正不正不提,表面是容不得半点变通,不许子孙出一点错的。如若犯了错,便要狠狠苛责,去打、去骂,才养了她这般的性子出来。”
大夫人到底是祁家长房的夫人,沈老夫人即使不满,也不容许家中生乱。
祁泠道:“祖母,阿泠晓得。能在祁家长大,阿泠已然心存感激,不会闹出乱子。况且……堂兄多次相助,阿泠不会对大夫人有怨言。”
她说得也是真心话,沈老夫人看出来也听出来了。提起慕容氏的事,她更心疼的另有其人,叹息一声,“可慕容家对女儿尚算宽和,最可怜的是你兄长,在祁家长大,大家喜他护他有多好,偏送去旁人家寄人篱下,受苦受难,当娘的着了魔,倒让我老太太留憾。”
“那时祁家比不得慕容家,我又是前朝余孽,只顾着喘气,说不上一句话、做不了主的人,她要把孩子送去,谁又能说什么?只可怜我的阿质,再没了小时顽皮可爱……”
沈老夫人沉浸在惋惜中,又转头同听荷说:“去将三郎唤来,我再单独同他说几句话。”
祁泠又得了几句嘱咐后告退,出了小客堂,见膳厅前空空荡荡。
侍奉在膳厅的丫鬟上前,同祁泠怯怯道:“三娘子,小娘子困倦,二夫人带着她先回房去了。”
祁云漪自小便有午睡的习惯,祁泠点头表示知晓了,不过到底还是有一点稍纵而逝的失落。
“妹妹……”
带着几分拘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祁泠回头,少年站在不远处,喊她之后,匆匆几步赶上来。
是与她同岁的祁雪峤,两人同为二房人,幼时常在一处玩。
说来在大夫人当众戳破祁泠身世、欲赶她出去之前,祁家上下知晓她非亲生,但只有二房夫妇与老夫人知道她是从何处抱来的。
而大夫人得知这件事,恰与祁雪峤有关。
小时他被祁云漱欺负得多了,不喜姐姐,对只比他小几个月,粉团子样的小祁泠很是喜欢。能说会跑后,他总从柳姨娘的院子溜走,去冯夫人屋里找祁泠玩。
冯夫人善心,不会苛待他,虽也觉得这孩子碍眼。但一个孩子而已,又和祁泠一般大,便许他整日来寻祁泠玩。
偶一日,楼中来人说要将祁泠要回去,不过以此相迫多要些金银而已,被偷偷来寻祁泠的祁雪峤听到,回房学着话同柳姨娘说了。
柳姨娘早看不惯一个外来孩子占着二房嫡出的名分,暗暗查清了祁泠来处,一个被歌姬丢弃的女儿。她思来想去将这件事告诉了长房夫人面前,想以此扳倒冯夫人。
可她最后并未得逞,一向随和的冯夫人坚决要养祁泠,又正值多事之秋,最后迫得二房离开建业。
从此之后,即使冯夫人许,祁泠也不肯同祁雪峤一处玩了,一晃便过去十年。
如今回首,倒是觉得同一个小孩关系不大,纸包不住火,迟早会露馅的。可祁泠到底还没冯夫人那么心善,柳姨娘令冯夫人郁郁寡欢,早成病体。她明事之后对柳姨娘的一双儿女也亲近不起来。
况且,她与祁云漪不同,祁云漪长大后还要仰仗父兄为靠山,才有时让她与祁雪峤接触。
可若她也与柳氏所出的子女交好,冯夫人怎会不伤心?
祁雪峤:“我听说妹妹退了同卢家的婚事……”
祁泠只答:“是。”不愿与他多说。
祁雪峤难免因为她过于冷漠的态度而难过,但又知晓自己是妾室所出,两边不和。他只好自顾自地说:“这门亲退的好……这桩婚事不行,卢家是趋炎附势之辈,那卢肇月也配不上妹妹。”
祁泠闻言倒是惊奇地看了他几眼,她本以为柳姨娘一家都盼着她尽快嫁出去,不碍眼才好呢。
这几眼看得祁雪峤受宠若惊,垂头不与祁泠对视,闷闷道:“妹妹,待我有了官职在身,无人敢欺辱我们二房,也有人为你撑腰,届时妹妹定能寻到更好的婚事。”言下之意,让她晚些议亲。
祁雪峤也到了该有个官职的时候,他的事才是二房的大事,但与她和冯夫人关系不大。她微微笑了下,“若如此,父亲定会高兴。”
她总是如此疏离,祁雪峤尝试与她拉近距离,说些亲近的话,“我今早尝了妹妹送来的角黎……”
他还未说完,膳厅走出来一对父女。前面长者峨冠博带,面蓄短须,儒雅清矍。
祁泠转过身,行了一礼,“父亲。”
祁观复身后跟着祁云漱,祁云漱将弟弟一把扯了过去,白他一眼,人家不稀罕同她们两个一处,作甚总是冷脸贴上去?
祁观复对祁泠道:“你的婚事我知晓了,不用你说,我亦知是你母亲不肯让你寻我,只去老太太那里求。你也是,你母亲说你便听,退婚前我没听到一点风声。”
祁泠避重就轻,“劳烦祖母为女儿筹算了。”她依稀记得养父养母也曾有过和睦之时,不过近些年,两人渐行渐远,连带着祁泠与祁云漪都与父亲不甚亲近。
但祁泠知晓养父所言不虚,若真求到他面前,他总归是会允的,只是更难些罢了。
“你母亲瞧着倒好些了,晚上还总咳么?”
“母亲又忙了起来,近来晚上不让女儿相陪,不知详情。”祁泠道。
“她外柔内刚,素来要强,不肯与人说——”
“父亲,不知姨娘用没用膳,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祁云漱在侧出言打断。
祁观复何尝不知是两院相争。也不对,一边盼着他,而令一边不愿见他,总归是夫妻陌路,再难圆。
他沉默后只嘱咐祁泠道:“好生照料你母亲,其余事不必担心。”
“是,父亲。”祁泠应道。
她站在院中许久,看着三人渐渐走远。
“妹妹。”祁清宴亦从旁侧的小客堂走出,到祁泠身边,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又缠绕在她旁边。
他问:“妹妹站在这里许久,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