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从门缝漏出,那个站在阶下的身影就这样闯入了她的视线。
约莫十岁的孩童裹着绛色斗篷,金冠束起的乌发上落满碎雪,仰头时露出一张瓷白的小脸。
尤其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灯笼暖光,亮得像是把整个银河都装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轻启。
暖光如蜜,缓缓流淌在阶前积雪上。
上官时芜执卷立在光影交界处,素白襦裙外罩着竹青色半臂,未束的长发垂至腰间,发尾还沾着方才书写时溅上的墨痕。
她低头时,檐下灯笼的光恰好映在眉间,将本就如玉的肌肤衬得近乎透明。
齐玥仰着头,连呼吸都忘了。
她见过太多画卷里的美人,见过佛窟壁画上的飞天仙女,却都不及眼前人万分之一。
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静美,似古寺深潭坠入月色,涟漪无声却震彻神魂 。
夜风拂过,送来对方袖间沉水香混着墨香的气息,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珍藏的那些名贵宣纸。
“《礼记》有云,童子不戏于火烛。”上官时芜的声音比雪还清冷,目光落在齐玥沾雪的靴尖上,“四公子可知夜闯内院是何等罪名?”
禾桔慌忙行礼:“小姐恕罪!这位是齐大人府上的……”
“我知道。”上官时芜弯下腰,指尖拂过齐玥发间将化的雪水,这孩子的长相倒真与母亲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个高度,她看清了孩童领口露出的半枚蟠螭纹玉佩,是齐湜府上独一份的规制。
齐玥却浑然不觉自己被审视,只管仰头指向檐下的灯笼,“姐姐,这灯笼上的画是你画的吗?”
“我在父亲书房见过一幅画,题字的笔触和这个一模一样!”齐玥急急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献宝似的展开。
纸上稚嫩的临摹字迹歪歪扭扭,却依稀能辨出是上官时芜的笔法。
上官时芜眸光微动,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褶皱。
这孩子倒是胆大,竟敢去自己父亲书房偷师,还这般明目张胆地带着证据来见她。
这般莽撞却又莫名让她想起自己幼时偷临母亲字帖的光景。
禾桔看着被齐玥攥出褶皱的宣纸,急得直搓手:“四公子快别……”
“父亲说我的画很好,但字像鸡爪子扒的。”齐玥趁机抓住上官时芜的衣袖,“姐姐的字,比姑母绣的蝴蝶还好看,姐姐教我写字好不好?就像画这灯笼一样。”
夜风突然转急,吹得灯笼剧烈摇晃。
光影交错间,上官时芜看清了孩童冻得通红的耳垂上那个未穿的耳洞。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却不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解下自己的竹青色披风。
“冷么?”她问,声音比平日温和三分,手上的动作却利落得不容拒绝。
披风裹住齐玥的瞬间,沉水香混着墨香轰然漫开,将两人笼进一方暖雾氤氲的天地。
待禾桔退到一边,那孩子已经自来熟地蹭到廊下,呵出的白气在窗纱上结成霜花。活泼得像只初入人世的小狐狸,全然不知规矩为何物。
齐玥摇头,鼻尖却红得更厉害了。
沉水香混着墨香萦绕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溅出的唾沫星子落在上官时芜袖口的墨迹上。
“对、对不起!”齐玥声音里带着慌乱,小手已经下意识伸出去想擦,又在半空停住,怯生生地抬头看向上官时芜。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林间受惊的小鹿。
禾桔连忙上前:“小姐恕罪!四公子他……”
上官时芜低头,看着袖口墨迹晕染开的不规则花纹。
若是平日,她定会不悦,可此刻看着那孩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头那点不悦忽然就散了。
像春阳下的薄雪,悄无声息地消融殆尽。
“去拿个暖手炉来。”她淡淡道,声音里竟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像对待一只误入庭院的小雀般,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禾桔如蒙大赦般退下的脚步声渐远。
上官时芜看着齐玥转回身时冻红的小脸上绽开的笑容。
笑容太过明亮。
让她错觉满院的积雪都化作了潺潺春水,连带着心底也裂开了一道缝隙。
“姐姐,外面好冷呀。”齐玥眨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珠,“我能去书房里待一会儿吗?那里一定很暖和。”
上官时芜注意到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还有搓动的小手,指尖通红,像枝头将熟的浆果。
她垂眸打量这个自称“齐家四郎”的孩子。挺翘的鼻尖冻得发红,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剔透,这般娇气模样哪里像个男孩子?
她本该断然拒绝这个闯入者的请求,书斋是她多年来的净土,连亲弟时安都不得轻易踏入。
可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唇边转了一圈,变成了沉默。
却也不过一瞬。
“书房不是玩耍的地方。”她最终说道,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半步。
这个让步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就像春日里第一枝忍不住探出墙头的海棠,违背了原本克制的本性。
齐玥眸子一亮,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得意。
上官时芜瞧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在宫中见过的贡品,一盏会随着光线变幻色彩的琉璃灯,也是这般灵动鲜妍。
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掌心,又怕一用力就碎了。
“我不是去玩的!”她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理直气壮,仿佛天底下所有道理都该为她让路。
“我丹青可好了!父亲说我的画比宫里画师还灵动呢!”
上官时芜眉梢微挑。她见过太多夸口的孩童,可眼前这个十岁的小公子,说起大话来眼睛都不眨,偏生那副认真的神态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是吗?”上官时芜声音依旧清冷,却微微侧身让出了门口的位置,“那便让我见识见识。”
齐玥的眼睛顿时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突然被点亮的星子。
她迫不及待地迈过门槛,鹿皮小靴在青砖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像是一串突然闯入禁地的梅花印,带着不管不顾的鲜活生气。
上官时芜望着那雀跃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允许外人踏入这片独属于她的天地。
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晃,将两人一高一矮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轮廓交叠又分离,像两株偶然并立的竹,在雪夜里留下转瞬即逝的缠绵。
书房内暖意扑面而来,混合着墨香与沉水香的气息,让齐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上官时芜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像只好奇的猫儿般东张西望,目光在书架、案几间流连,最后落在那幅未完成的雪景图上。
“这是姐姐画的?”齐玥凑近那幅画,小手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她没有作答,只是从案旁取出一张澄心堂纸铺开,又选了支适合孩童握持的狼毫递过去。
“画吧。”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让齐玥觉得比父亲赏的澄泥砚还重。
齐玥接过笔,小手握笔的姿势竟出奇的标准,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我画姐姐好不好?”
不等回答,她已俯身蘸墨。
墨毫吸饱了墨汁,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上官时芜本想阻止,却在看到她专注的侧脸时停住了,小公子眉头微蹙,唇瓣紧抿,竟真有几分画师的架势。
不过片刻,齐玥便搁下笔。
“好了。”她献宝似的举起画作,鼻尖还沾着一点墨渍,像只偷吃了鱼干的小花猫。
上官时芜垂眸看去,心头蓦地一跳。
纸上寥寥数笔,竟将她立于檐下的神韵抓得精准。
灯笼暖光为轮廓镀上金边,低垂的眼睫如栖雪的鸦羽,微抿的唇角含着三分清冷七分倦。
灯笼上那朵西府海棠,金箔点缀的花蕊竟也被孩童画出来,在宣纸上泛着哑光。
她指尖悬在纸面上方三寸,忽然凝住。
画中人唇角竟有一道微扬的弧度。
原来方才被这孩子缠着时,自己……是在笑的?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案头未干的墨迹粼粼闪动。画上那抹笑意在灯下明明灭灭,恍若深潭里一尾突然跃出的锦鲤,惊破她平静的心湖。
“你……”
话音未落,眼前的身影突然摇晃。齐玥踮起的脚尖一滑,整个人向前栽来。
上官时芜下意识展臂相迎,却听“哗啦”一声脆响,玉冠坠地,如瀑青丝霎时倾泻而下,拂过她的手腕。
时间仿佛凝滞。散落的发丝间,齐玥瞪圆的眼睛里盛满惊慌,小脸血色尽褪。
她徒劳地抓握着四散的青丝,纤细的手指与墨发交缠,越发显得凌乱不堪。
上官时芜收回手,目光掠过对方耳垂上那个未穿的耳洞,扫过因慌乱而剧烈起伏的纤细颈线,最后落在地上那顶小小的玉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