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是冯山月习惯性讥讽几句,而袁驰要么用眼神否定她的话,要么简短而不屑地“切”一声,自己走开。
暗斗却还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冯山月已经能看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比如,爸爸和袁叔叔见面时总是搭着肩膀称兄道弟,回到家后,却状似无意地提醒冯山月,要考过老袁家的那个小子,给家里长脸。
再比如,妈妈不喜欢她和哥哥收袁叔叔的名牌礼物,把东西拿回家的第一件事永远是计算要花多少钱去还人情。
青春期是自尊心与虚荣心最膨胀的时候,少年人一无所有,吃穿都是父母给的,只有成绩是自己挣的,学校里的同学如果不讨论成绩,只剩下比较家境。
袁驰家有钱,两家聚餐时,袁向东总是抢着买单,也不管这种行为会给冯山月父母带来心理负担。
在学校里也能听到人谈论袁驰家境,说他家有两辆车,奔驰奥迪换着开,还说他手上那支电子表要一千多,是国外的最新款,樟市买不到,要找代购。
冯山月在这方面逊一筹,心里憋着一口气,要在成绩上更胜他。
初中三年,只计算大考,她比袁驰多拿了一次年级第一。
原本可以是两次,但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时出现了意外。
那天的最后一门英语开考前,冯山月在洗手间里听到隔壁有男生议论她。
一个公鸭嗓笑得很难听,说冯山月是袁驰家的童养媳,从小就认识了,见过双方父母,他还在放学的时候见到冯山月单独上袁驰家的车,谁知道他们在后座有没有牵手,说不定还亲嘴了。
再往后还有更难听的揣测。一些色/情片里才有的脏污词语从那个人口中吐出,冯山月用洗手间涮拖把的桶接满水,拎着出去,走到男厕所门口。
上初中以后,她就彻底退隐江湖,走起了以理服人的路线,同学只知道她说话不好听,没见她打过人。
那个男生根本不觉得冯山月会动手,甚至认为她是女生,脸皮薄,对着她扮鬼脸,说你有本事就进来,装什么纯,说不定早就看过男生的那里了。
冯山月直接闯了进去,一桶水把他浇了个透湿。
紧接着,郑海阳听到动静也赶过来,一进来没问冯山月为什么打人,先冲上去帮她把喊得最凶的那个放倒。
最后是袁驰,他带着教导主任一起赶到,到场后冲上去拉架,“不小心”将那个公鸭嗓绊倒在地上,摔坏他一颗门牙。
参与打架的所有人都缺考了这一门,罚站的罚站,请家长的请家长,道歉的道歉,赔钱的赔钱。
在主任办公室里,袁驰对着那几个男生一字一句说,我喜欢的只有学习,说完后却忍不住转头看冯山月脸色。
冯山月绷着脸,飞快地接了一句我也是,仿佛只要犹豫那么一点,就会在“谁更爱学习”这件事上被袁驰比下去。
袁驰的表情有些复杂,冯山月无暇顾及,她骄傲地挺直脊梁,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心无旁骛学习的人。
冯燕芳欣慰地按着她的肩膀,回去之后告诫她,离男生远一点,袁驰虽然是朋友的儿子,也是个男的,一旦靠近他们,流言蜚语就会如刀般袭来,你要洁身自好,你不能给他们话柄。
冯山月心想,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但她望着妈妈担忧的眼神,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那一次出分,冯山月比袁驰低一分,惜败。
冯山月的英语是优势科目,每次都能比袁驰多考三五分,如果没缺考,她是一定能考过他的。
幸好竞争没有结束,三个人都考上了一中,郑海阳每天跟着两个学霸混,居然也以吊车尾的成绩混进了尖子班。
分班情况一出,郑海阳兴高采烈地让冯山月请客,爸妈觉得郑海阳大手大脚,每次都把零花钱全部发给冯山月,让她保管。
冯山月在预习高一的课本,为了开学摸底考做准备,原本嫌烦不想去,结果郑海阳在旁边捣乱,哼哼唧唧地说接下来三年你哥又要继续给你做牛做马,你就不能提前预支点辛苦费?
冯山月纡尊降贵同意了,拿出钱包,为了逗他,只给他十块钱,再在他的愤怒哀嚎中再加一百元。
有时候她觉得她哥哥像条狗,家里不让养宠物,她唯一能寻开心的对象就是她哥。郑海阳虽然笨了点,但是笨得恰到好处,听不懂亲戚们的挑拨,看不懂爸妈之间的角力,总是忠心耿耿的当她跟班,也挺不错。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妈妈开车送兄妹俩去学校,路上遇到袁驰家的车,两家人停在路边打了个招呼,郑海阳要找袁驰约放学后打球,窜到了他家的车上去。
冯山月留在车里,等红灯的时候转头看侧前方的奔驰。
袁驰在后座,开着车窗,被郑海阳吵得转开脸,把下巴抵在车窗沿上,正好朝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袁驰假期里没有剪头,刘海有些长,发梢在风里拂动。他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眼睛里难得没有显出挑衅的意味,反而望着她有点出神。
初中的时候,冯山月身边有女生议论过男生的长相,袁驰总能高票获选第一,冯山月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他长开了。
不是错觉,冯山月觉得她的胃在那个瞬间抽动了一下。
那股陌生而古怪的情绪令她难受,她飞快地转回头,把车窗按了上去。
“上了高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别的东西不要想,好好学习,听见了吗?”
冯燕芳不疾不徐地开口叮嘱,冯山月侧头,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又看不出她表情上的端倪,揣摩一番,认真地点头,把刚才看见的那张脸从脑海中驱逐。
她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讨厌袁驰,才会在看到他后出现那种反应。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冯山月没有问妈妈,她知道这绝不是妈妈会与她讨论的话题。
这些年来,她和冯燕芳能交流的东西越来越少。
冯燕芳加班的次数不断增加,回来得越发晚,以前家里是她和爸爸轮流做晚饭,现在变成了放假期间郑海阳包揽晚饭,还要留一部分菜等妈妈加班回来给她热了吃。
除了学习之外,妈妈对她和郑海阳最常说的无非是那几句,吃饭穿衣,注意身体。冯山月课余时间看了书听了歌,想和妈妈分享,却只看到她疲惫地在沙发上侧卧休息。
有一次,她抓到冯山月在读找朋友借的言情小说,立刻变了脸,勒令她还回去。
这个家里,对冯山月来说,学习是最高指令,除了学习,没有什么更重要。
她是全家成绩最好、最有前途的那个人,没有任何事可以影响她,阻碍她考重点大学。
爸爸也在旁边附和,说你考不过袁驰,我见你袁叔叔都不好意思。
青春期里错过的朋友、身体的变化、女生与男生之间时而宛如天堑时而如一纸之隔般的神秘关系……爸爸是她绝不会选择的倾诉对象,郑海阳又没心没肺听不懂,只有妈妈,曾经也拥有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时光,她或许能听懂冯山月的心事,却从不愿听她谈起。
也许对冯燕芳而言,那个年纪里的一切杂念和悸动都成为了她考不上大学的原因,因此在女儿身上,她绝不犯相同的错误。
冯山月扛着家长的殷切期望,孤独地走在她光明的人生大道上,目视前方,略过两旁的风景。
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也还算幸福,一些积压的情绪像换季才冒出的传染病,只要熬一熬就会治愈,接下来又是崭新的另一天。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差点将她的生活、她的精神摧毁的那一天。
高三寒假的第二天下午,郑海阳的地理练习册落在了梁阿姨的小饭桌里。
正好冯山月的草稿本用完了,要去学院街买她惯用的那个牌子,就陪着他一起过去。
两个人一路走到梁阿姨家楼下。
小饭桌不营业,一楼的门关着,梁阿姨接到郑海阳的电话,让他上二楼取。
没等多久,郑海阳下来了,三两步跃下台阶,边朝冯山月走边顺手翻开练习册,有点疑惑,似乎是拿错了。
一张草稿纸在此时飘了出来,落在地上,被郑海阳拾起。
他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猛地变了脸色。
像是想吐,也像是被打了一拳,冯山月很久没见过他的表情扭曲成那个样子。
他飞快地移开目光,怒火却充斥他的双眼,他大步走来,却在要把纸递到冯山月手上的时候犹豫了。
冯山月不明所以,一把将那张纸扯过来。
想吐的人轮到她了。
那张草稿纸上是一张画。
半身像,画着一个微微低头的女生,齐刘海,眼睛长得很有特点,冯山月眼角有痣,那张画里的女生眼角也有痣,位置一模一样。
那上面画的是冯山月,确凿无疑,甚至可以说画功相当不错。
问题是,画中的冯山月,上身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睡衣,那件衣服被她用一只手掀起,拉高到了锁骨的位置。露出了半边身体,里面什么都没穿。
而这一部分,充斥着作画者的想象。
有个更不堪也更准确的词。
意淫。
她比郑海阳细心,冷静得更快,电光火石间,她发现了更恶心的事情。
那件T恤睡衣。
那件衣服不是凭空想象的,冯山月真的有这样一件睡衣,上面有繁复的印花图案,而这张图上,连睡衣的花纹都被刻画得一模一样。
问题是,这件睡衣她只在家里穿过,从没有穿出过门。
冯山月家在一个普通的旧小区里,小区最高楼层是六楼,她家住三楼。
南北通透,采光很好,窗户很多。
在她的房间里,除了睡觉的时间,冯山月几乎不拉窗帘。
这意味着,作画的那个人,曾经去过她家附近,或许是楼顶,或许是楼下。
然后他远远地看着她,记住她穿过这件衣服,画下了这幅画。
和之前遇到困难时那种胃轻微抽动、心脏稍稍错拍的感觉不同。
这一次,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冯山月的五脏六腑,她想吐,想把胆汁吐出来,或者找什么地方磕一下脑袋,让滚烫的脑浆翻涌而出,又或者找个地方放血,好让它不要在血管里加速流淌,顶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在那股被挤压的恶心感过去之后,十分罕见的,冯山月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她能解出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她的语文作文甚至拿过一次满分,她的英语没有低于145的时候,她的文综成绩常居单科第一。
可是过去十八年,没人教过她,一个人,很大概率是男生,跟踪过、偷窥过你。
然后他把你画在纸上,下笔时脑海里全都是不堪入目的想象。
你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