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老爷娶男妻的第二天,人就不行了。
穆弘接到消息时,他爹仰倒在床上,直着脖子有进气没出气,估摸着也撑不了多久。家里的医生、佣人和几个被喊来的亲戚都尽心尽力地守在床前,只是眼神余光一直小心翼翼地瞥着这位留过洋的少爷。
这个家从早几年开始,就只能是穆弘说得算。
他靠近床铺,像孝子似得跪在了床前。穆弘与他爹长得半点不像,尤其是那双眼浅淡得很,即使用再清俊贵气的皮囊装捡着,也显出种格外冷淡无情的气质。
穆家老爷一直很为穆弘得意,觉着他能干争气,守得住家又有创业的本事,当年力排众议送他去美国镀金。
可临到老,穆老爷却又开始怕自己这个儿子,畏畏缩缩不敢交权。穆弘便让家里的叔舅带着爹去花天酒地随意地玩。就这么玩了几年,他爹就废得差不多。
见到儿子,穆家老爷精神了些。他想叮嘱儿子些——却发现这个家早就不归自己管,连现在家业多少、最近做了什么生意;都一点不知。
他张了张嘴,说:“我怕是不行了...”
他那得意儿子只是淡淡应了声,神情并无波动。
穆家老爷见状,心凉了一-大半,于是只说:“我昨日新娶的妻...你别撵他出去。他长得漂亮,招人欺负...”
本就毫无悲色的穆弘,听到这话居然笑了一下。
他是当真觉着可笑——他爹死前不记挂着家业,也不记挂亲眷;心心念念只想着自己新收房的男妻。
他倒是无所谓,点过头后便看着他爹一口接一口地倒气,眼瞅着就要过去。穆弘今日还有生意要谈,家里的事也没盯;没心思在这里和爹浪费时间。
他抽回手,站了起来,叮嘱身边人:“好好照顾我爹。”
目光一扫,他爹要死了,如今屋内人自然是齐齐整整,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到了——只唯独少了一人。
也是猜到穆弘在找谁,家里带了十几年的帮佣王妈凑过来小声说:“老爷说,夫人胆子小,别吓着他...”
“人在哪?”
“可能、可能在哪里伤心...”
见王妈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穆弘也没有什么继续往下问的心思。
他并不是很严苛的主人,留学回来之后南城家家都夸他家出了个能干的体面少爷,瞧着也是温柔体贴,风度翩翩的模样。
只家里人极怕他、惧他;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做事。所以当穆弘穿过花园,听见湖边有女人笑闹声时,免不得偏头多看了一眼。
他瞥见了父亲的男妻。
那位刚刚入门的,丈夫已经奄奄一息的;却还是含-着笑,垂头听着女佣说话的漂亮男妻。
因为娶男妻不算什么光彩事,他家也就没办什么。只开了一桌酒席,穆弘没去,自然也就没见过那位名叫“顾鸢”的戏子。
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
哪怕丈夫快要死了,对方依旧穿着昂贵艳丽的旗袍;青蓝色的暗纹绸缎包裹着柔韧纤细的腰肢,衬得对方肤极白、唇极艳;恍惚间如一只噬人心魄的艳鬼。
对方有一双极卖得上价的眼。
与穆弘不同,这位男妻的眼漆黑如墨玉。冷得太过,于是便显得薄情。
只顾鸢的睫毛长而翘,眼尾微微挑起,无论怎样的神色都像是轻佻调-情。与他说话的女佣显然也觉着如此,只是说了两句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偏过头去。
——与穆弘望向这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瞬间白了脸,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美人也吓了一跳,不过瞧见穆弘后又以扇掩嘴,笑了起来。
当真是位毫无规矩的轻薄美人,穿着不体面,态度也随意。哪家男太太在继子面前是这样的情态?见着了不躲不避,反而冲他招了招扇子,还低头同女佣说:“怕什么...?你家少爷留过洋,读得都是人人平等的书呢!”
说到这里,顾鸢抬眼看了过来。
确实是很漂亮的人,以及更冷的眼。
“既然没陪在床前,肯定是老爷没事。”
说着,顾鸢笑了一下。
“你说对吧?”
他的话音刚落,内宅便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
顾鸢微愣,而后又笑;红唇弯着——总让男人们觉着另有意味。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这么等不及呀,少爷?”
穆老爷想娶顾鸢进门,家里的叔伯原本是不同意的。只是看他坚持,且老一辈总有种结婚冲喜的习俗或者是借口,才松口让这位男妻进了门。
没成想这人命里无这样大的福分,顾鸢刚一进门,丈夫就在床上咽了气。
他并不在意这个。
老爷去世的当天下午,穆家就上上下下都带起了孝;穆弘亦是如此。如今爹死了,他便是这个家里确定无疑的话事人。仆佣来找他寻吩咐,叔伯做事也要看他眼色——乃至于他刚刚成了寡-妇的男小妈,也有“要紧”事儿要找他。
顾鸢还算懂得换上身素净旗袍。
只是这衣裳是时兴的西式裁剪,又是无袖;说是端庄又不那么端庄。更何况那白且美的胳膊上,还套着只招摇的帝王绿翡翠镯子。
穆弘认得这只镯子,是前段时间他爹央他在市面上收的。
这只镯子成色漂亮,种水也好;那么大的贵妃镯里一点棉絮也无;穆弘也是请了好几家商铺老板帮忙盯着市面,才拿到的货;如今就被顾鸢随随意意地套着。见他看自己胳膊,小妈便依着桌子,将玉镯取下放在了桌面上。
“我刚刚嫁进来就要戴孝,”顾鸢叹了口气,像是为难,又像是故意拿他取乐,“哪有什么合适的首饰配?明天就有人来吊唁老爷,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带,让人笑话吧?”
男妻应当不是北方人,兼具江南烟雨的柔与美;说话也带着点软和的咬字与鼻音。
他像是在撒娇,歪头看着面前这位据说是留过学,读得都是新式书的少爷。对方与顾鸢对视,那双浅色的眼里满是打量审视。
顾鸢感觉挺有意思——但一个读过洋书的大学生,似乎也没那么有意思。
他靠在桌边,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珍珠耳坠。他知道穆弘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会明面发火的人;于是也一点不怕,笑盈盈地等着对方回应。
穆弘喊来了女仆。
女仆取来不知道是谁的首饰盒,红木镶金的首饰盒里满满装了不少金银首饰。
“这些就当是我爹给的。”穆弘说。
他几乎不发火。按照穆老爷的家教规训,穆弘总是弯着唇角,像是多好相与似的;实际心内却是一点怜悯也无。
他并不打算将顾鸢留下。爹的叮嘱那是生前,人死如灯灭——死人的话语可没半点分量。
这盒首饰算是顾鸢的遣散费,或许还算某种程度上的买命钱。可顾鸢却对这有万把大洋的好东西兴趣缺缺,斜瞥了他一眼后,当着穆弘的面挑挑拣拣起来。
他挑了一对紫玉镯,同样是贵妃圈口;拿着一只在腕子上比了比。不够透,水色也不够足;他的肤色远比玉镯更盈更玉,硬是把镯子都衬得暗淡几分。
但顾鸢还是收下了。
“谢谢少爷。”他笑着往前走了一步,穆弘便往后退。
自顾鸢进屋之后,这屋门便开着没关;显得两人疏远、知分寸,免得有什么不妥帖不恰当的猜测。
顾鸢也不管这些,将那只翡翠镯子放回首饰盒内,推还给穆弘。
“算我借您,”他笑着说,“我的镯子暂时在少爷这儿存着...有机会再来这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