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将这份文件填写一下。”艾克里普说,“是现在就要托养吗?”
虽然艾克里普语气没有特殊的感情,也没有看向鹦鹉,但那鹦鹉就是忽然开始躁动了起来,翅膀扑棱着,发出没有意义的短促喊叫。
“不,不,”老人连忙安抚着自己的鹦鹉,“一会,至少等到太阳下山之后吧。”
那鹦鹉居然真的就安静了下来。
它根本就不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延迟而已,艾克里普心想,她见过相似的场面,每次都不理解这些鹦鹉为何如此容易满足,却又在真正与主人分别之后陷入抑郁情绪。
明明那些鸟类才是它的同类,它却拒绝与其交流,也拒绝选择新的主人。
“好的,那我一会再来找您。”艾克里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和自己的同类待在一起会更开心一些吗?”老人忽然开口问道。
艾克里普知道对方为何这么问,人就是喜欢明知故问的,对方心里知道自己的鹦鹉绝对不会因为和同伴待在一起就消除与主人分别的悲伤,对方这么问不过是想从艾克里普这里讨来些许安慰,以缓解自己不得不丢下鹦鹉的愧疚和不舍。
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何还要在自己不确定能活多久的情况下选择寿命很长的大型鹦鹉呢?艾克里普有些无奈了。
“可能吧。”她只能这样说。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花花能一直开心下去,她只是只小鸟,她知道什么呢?”老人失落又期待地说,艾克里普一言不发地听着。
“拜托你们了。”老人忽然就看向艾克里普说,她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我们会尽力的!”艾克里普只能微笑着说,她确实能以“最好”的手段去养护这些鸟儿,甚至在它们受伤后使用魔法治愈,但她无法像老人一样爱它们。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说着,抚摸鹦鹉的头。
艾克里普逃也似的回到了店里,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虚,她本就不需要对那些鸟类的情绪问题负责,她已经做到了最好,甚至比最好还要好。
她可是魔法少女,城市的守护者,人类无法想象她的能力。
那老人离开后,绿色的鹦鹉迅速陷入了悲伤之中,夜藤夫妇接连几月的细心照料之下它才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进食。
这简直就是魔法,艾克里普心中忍不住惊叹,她明明做了和夜藤夫妇一模一样的动作,但就是没能产生任何效果,就像是学着魔法少女挥舞动作的普通人一样。
“艾克里普有交到朋友吗?”夜藤飞鸟问在餐桌上发起呆的艾克里普。
现在已经是艾克里普负责做饭了,好在这即使不需要魔法她也能完美做到,菜谱和手法与夜藤夫妇教她的一模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有哪里不一样。
“啊,您还在说这个啊。”艾克里普无奈地说,她现在外表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已经与当时收留她的夜藤夫妇没了什么区别,是个青年了。
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夜藤事务所里,无论是店内的熟客还是周围店铺的人都已经习惯于将她视作为夜藤夫妇的后代。艾克里普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但夜藤夫妇没有表态,那她也不需要纠正。将这个情况一直维持下去对她而言是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交朋友都不算晚,店里那些老顾客也不都是这样的吗?”夜藤飞鸟笑呵呵地说。
“没错,咳咳咳。”夜藤流云说着咳了起来,可能是这几天温差大的缘故,艾克里普给他倒了些茶。
“没关系啦,我不觉得有哪里不好的。”艾克里普说。
而夜藤夫妇对视了一样,双双叹了口气,没有再聊这个。
这次没有说时间还长呢,艾克里普心想,不过她的时间永远足够长就是了。
那几天温差大,夜藤流云咳嗽不止,送去附近的医院检查后又送去市区中心医院拍了片。
“肺癌,具体还要做更多的检查,不过已经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的话就先住院观察。”医生宣布了这一事实。
艾克里普完全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如此脆弱,她知道夜藤夫妇的作息有多健康,别说抽烟了,做饭使用的油烟都很少,而且二人才五十中旬,不到老年人常见的病发年龄段。
反倒是夜藤飞鸟,神色异常平静。
“是基因问题。”她叹了口气,“他自己应该也知道吧。”
基因,艾克里普心里重复这个她没有的东西。
大多数人是无法掌控自己什么时候死去,生什么病,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的。百分之三十交给基因,百分之三十交给生长环境,百分之三十交给父母的选择,最后百分之十才是人自己可以努力的余地。
而艾克里普知道夜藤夫妇为了这百分之十付出了多少,她不禁为人类的脆弱感到悲伤,做好了失去对方的准备。
“露出那副表情做什么?”夜藤流云问道,“我还能活久的很呢。”
“这家伙还有的熬呢。”夜藤飞鸟也说。
艾克里普没有说话,但她心想,既然对方想活,那自己就应该帮忙,即是为了报答这几年的养育之恩,也是为了让她们的付出有个回报。
于是她许多次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潜入医院为夜藤流云治疗,恢复他的生命力,虽然没办法阻止癌细胞的扩散,但能让他在对抗病魔时多一分力气。
于是多年来,艾克里普看着夜藤流云剃光头发,化疗,打吊瓶,被推进推出手术室,虚弱地说话,问她,“交到朋友了没有?”。
艾克里普害怕了,夜藤流云的病并不是她能治好的,他老了,而她知道人一旦开始老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而且他还生了病,病痛的模样令她感到恐惧。
人的生命是有定数的,遵循因果,我已经做到很好了,我不能也不应该去干涉人类的命运,人就是这样脆弱的,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艾克里普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抱歉,我,”她想要道歉,却被夜藤飞鸟打断了。
“那就再多试试看。”她笑着说,夜藤飞鸟也老了,最近也开始咳嗽了。
“…好的。”艾克里普只能这样说。
夜藤夫妇一同老去了,夜藤事务所的营业时间越来越短,艾克里普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人看店。却依旧有人把自己的孩子往这里送,艾克里普收下一份又一份表格,心里越来越重。
“它们和同类待在一起真的会开心一点吗?”艾克里普问躺在病床上的夜藤飞鸟,她瘦了很多,头发也被剃光了。
“…会的,艾克里普。”但是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会尽全力照顾它们的,但是,”艾克里普说,“但是这好像没有用,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哪里做的不对,可是。”
一个学徒事到如今才察觉到自己学艺不精似乎是有些太晚了,她以为自己能一直用魔法补足那些不起眼的差距。
“艾克里普,”夜藤飞鸟打断了艾克里普的自我辩解,“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是这样吗?艾克里普想要接受,因为她确实如此,可是。
“可是它们就是不开心,”艾克里普说,“和同伴待在一起也好,我抚摸它们也好,那些孩子就应该陪在它们的主人身边的。”
“对啊,”夜藤飞鸟叹了口气,“鸟类彼此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同类,不如说是独立的相似的个体。她们太聪明了,哪怕不会说话,也能分辨出那个和自己叫声差不多的存在并不是自己的朋友。”
就是这样啊,艾克里普心中叹息。
“她们,太聪明了,咳咳咳。”夜藤飞鸟忽然咳了起来,“她们知道自己的主人爱着自己如同爱着孩子,咳咳咳,于是她们认为,这才是她们的同类,她们就是人类的孩子。”
艾克里普连忙给她倒水,夜藤飞鸟缓了很久终于喘过气了,她咳嗽时身体像是快散掉的骨架,看得艾克里普胆战心惊。
“艾克里普,要是能交到朋友就好了。”夜藤飞鸟说。
哦,原来是这样,艾克里普终于明白了,她被夜藤夫妇爱着。
并不是人类对自己同类的关爱,也不是出于怜悯的爱,而是对孩子的爱,她们知道自己寿命有限,而艾克里普却一直没能有一个能够交流的对象,一直是孤独的。
于是她们一直没有放弃,让这个一直与人类社会隔着一条线的孩子理解,她们是爱她的。哪怕没有找到朋友也没有关系,只要能理解这份爱是存在的,艾克里普就一定会在这个社会有着一席之地,她可以一直是夜藤夫妇爱着的孩子,是夜藤事务所的继承人。
这样的话,哪怕她们离开了,艾克里普也不会就这样彻底与社会断开联系。
哪怕她们并不知道艾克里普是什么样的人,一直没能得到艾克里普的回应,艾克里普也一直没能理解她们的感情,但是她们从来没有放弃过爱她。
“可是为什么呢?”艾克里普忍不住问了,她无法理解夜藤夫妇为什么会爱她这样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甚至艾克里普觉得她们可能知道自己有着特殊之处,只是用普通的外表伪装着自己,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人类。
“因为艾克里普是个好孩子,你的朋友一定会喜欢你的。”夜藤飞鸟说。
夜藤夫妇在第二年的春天逝世了,艾克里普的魔法让她们走的并不痛苦。死亡是在她愣神的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没能抓住而摔碎的杯子。艾克里普尽力了,但基因就是这样无法改变的东西,人类就是这样的脆弱。
那些鸟儿们因为夜藤夫妇没有回来而感到悲伤,一部分在艾克里普的照顾下逐渐恢复了活力并且找到了新主人,一部分艾克里普完全没有办法。
但精神干涉魔法只是对人类禁止而已,艾克里普第一次对有智慧的生物使用精神魔法,她看着那些豆大的眼睛,轻轻地抚摸它们的额头。
“愿你们,能开心地活下去。”她说着,强行平复了它们的情绪。
随后艾克里普给它们找了新主人,翻新了事务所,就如她一开始想的那样。
“如果鸟类隔离语言和物种依旧能将人类视作朋友的话,那我也应该去试试。”艾克里普这样想着,决定正式踏入人类社会,与人类产生关系,交到朋友。
而想起不久前在游乐场的回忆,艾克里普忍不住笑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能遇到三个魔法少女,而且彼此还成为了朋友,虽然与一开始的目标不太一样,但结果是相同的。
她拥有了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