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
“你真自私!”
他低下头。“摘来给你也不行么?”
“我不买。”
蓂到旁边拨草丛。伊蹲下来,细细看着这花。他闷声去背他的背篓,作势要离开,但站在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们跟上来。他一直用手绞着背带。
在那芍花旁边有些枯萎的小花,它们压在雪下,一动不动。蓂轻轻去抚摸,她声音里含着泪道:“真可怜。”
伊却一直盯着那芍花,她捏那花瓣,竟是温热的。
“你们再不走,我先下山了——”
伊皱眉:“真吵!”
但她们还是站起来了。他们沿着原路回去。日光渐渐淡下来。蓂忽然看到听到了什么,指着他家的方向说道:“那是什么?”
他们一齐望去。几个士兵围在他家门前,一间屋子的顶只剩下半边,地上是散乱的木板,士兵正把木板往一旁的马车上堆。一个妇女跪在地上,拉着面前的士兵,痛哭着:
“没了房子,这个冬天我们怎么过啊........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我丈夫和两个孩子都是跟吕人打仗死的啊......”
那个士兵有些手足无措,他道:“昭公有令,虞人南下侵扰,全国上下拆房以造战车,我们也是奉命而行!”
伊见他忽然跑上去。背篓连着柴滚了出去。
他冲上去死死抱住那士兵的腰,那士兵一扭身,他忽地飞起来,摔到一旁。那妇女爬过去,紧紧抱住他,放声哭起来。他却挣开她的手,又冲上去,一头撞在那士兵的大腿上,那士兵来不及躲闪,往后踉跄了两步,反手钳住他的胳膊,把他扔到一边。
“还我的房子......还我的房子!”
他像一只发狂的野犬往马车上扑,抱起木头,掷到地上。那马受了惊,嘶叫着往前走了两步,他被木头砸中,昏过去。那妇人看到了叫了一声“儿啊”,跌跌撞撞扑在他身上。一个士兵心里不耐烦,抽出剑,呵道:“休要在此处闹事!”
那妇人也不抬头,哑着声道:“你们拿了我的命去吧!”
却在这时一队马车从北而来,浩浩荡荡十几辆,彩幡飒沓,尘飞土扬,见人也未有疑缓,伊忙拉着蓂靠边躲闪。
而南边也来了稀稀落落两三辆马车,双方在道中相遇,北面马车停下。
停在伊面前的那辆马车绘着橘红的金日纹,如藤蔓般缠绕车身。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车厢中升起:“怎一回事?”
一只纤纤素手将帘子撩起。伊看清车中人的面容,只觉得有些熟悉,那个女子也低头看见了伊,莞尔一笑:“是你?”她说着把手臂搭在窗上,手腕垂下,伊看见那指甲足足有两三寸长,用苕紫花染满了色。
北边为首的马车高声道:“吾乃程康,奉昭公之令出使吕国,不知对面何人,还望避让。”
对面驾车的男子道:“吾乃苏怀,方从梁国而返。”说着他驾车往屋前退让。后面那马车上坐着一衣着葭灰的女子,黑发垂落至膝,温顺地低着头。苏怀看着士兵们牵着马四下避让,问道:“这是在为何事?”
一士兵道:“昭公命我们拆房造车,以抗虞人之南侵。”
苏怀见地上那妇人抱着孩子哭泣,任士兵呵斥也一动不动,便下车将她扶起,拖到一边。那妇人像木偶似的听凭他们摆弄。
北边马车缓缓驶过去,苏怀看见为首马车上的男子,问道:“程大夫,我父亲如何了?”
程康瞥了一眼那女子,对苏怀道:“这是你从梁国找来的?”
苏怀道:“正是。”程康道:“速行之。”
那长指甲的女子微笑对伊道:“我先走了。”
伊愣愣地,竟牵着蓂,跟上她的马车。当马车行到梁国女子前,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车上的流苏一齐乱颤,吱嘎作响。士兵诧异立定。马夫不觉停住了。程康皱眉道:“怎么了?”
但她笑得更肆意了。远处山林间鸟儿喧叫着,扑簌簌飞起。笑罢,她一只手探出窗外,往上一扬,将什么东西抛给了伊:
“这个留给你吧!”
伊忙展开双手,落入怀中的,是一只芍花,上面还挂着露水。她一怔,下意识地举起那枝花,想要还给她,但车身一震,马夫绷紧缰绳,走开了。
蓂忽然抬头道:“她要去哪儿?”
水中的影像忽起忽落。伊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谁?”
“公夫人。阿姊,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伊目光聚拢,她看到暮色几乎淹没了蓂,忽然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很久,起身道:“我去点灯。”
蓂道:“叫小四去吧。”
小四来了,她撇撇嘴,道:“女公子,你去看看,堂屋里吵得好不热闹!”
伊道:“又吵起来了?”
“哟,他一回来几时消停过。他要来,也跟我们说一声,好叫我们出去避避。”
小四走了。伊见蓂起坐倾身,心中万般情绪翻涌。滔滔洛水,晦暗不明。她仿佛站在水中央,白露泠泠,寒雾迷迷,往回望不见发源之山谷,往前望不见汇流之大海。踟蹰多时欲行半步,却是暗涡回绊,荻草杂蔓,再探水之流向,亦是只得见地平线内短短一段,难窥全貌。
蓂见伊转过目光,落在油灯旁烧焦的飞蛾上,心中微微一动,轻声道:“阿姊,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伊不自觉道:“三夫。”
“三夫?”
“夫人是被三夫水精缠上了。”
蓂轻轻张开嘴。“三夫是什么?”
三夫是什么呢?伊回想着伏姬那时对她的话:“三夫乃是有建王时之物。当时桑惠侯下葬时,田间忽窜出一只黑狐,咬下桑侯的右手,又去咬左手,被反应过来的旁人一棍打中,它便只叼走了右手,逃至草丛,无影无踪。在场群臣皆惊,时有传言说桑国将亡于这黑狐。后桑灵侯继位,荒淫无度,下令在全国搜寻美人。恰时大臣申质为迎国君之意,从梁国找到了一位绝色,只是是个哑女,问她姓名也不知,又因为找到她时正在水畔洗衣,便叫她浣。这浣入宫后便得百般娇宠,私下荒淫无度,与桑灵公的两个公子和群大臣都有染。后来桑灵公大力求人医治浣的哑疾。后有一人进宫,言能医此疾。这浣女果然忽然言语:‘戏乎?逃乎?’。然而她道完,两公子身首异处,头颅滚下台阶,化为黑烟。桑灵公见此景惊惧不已,不多时日也去了。大臣趁机叛乱,申深上位,以申代桑。后人多以为浣女便是那黑狐所化,便叫她狐姜女。据说狐姜女最后被申深溺于水中,化为一精,人以为其品行不端,以三夫讥之。”
蓂听了这故事,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自言自语道:“可是,这三夫怎么会缠上夫人呢?”
她看着伊,又道:
“阿姊,你还有什么心事吧?”
伊垂下眼,咬咬嘴唇,道:“我实是有一件事告与你。”
蓂看着伊。而此时窗外传来父亲喊她的声音。伊猛地起身,蓂抬起头:“你去哪儿?”
仿佛一颗小石子打在水中,伊听见自己声音茫然而重复的波纹:“去哪儿?”
她低下头看蓂。蓂紧紧盯着她。
“你要回来,再告诉我那件事。”
伊大步跨到门口,又一回首,扬起声音:“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