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站好了,谁要再动,今天莫想活着出去。”
说话者是个男子,他身材不过五尺,却着一身玄色直襟长袍,发冠挺立高束,从一介披甲戴铠、手持矛剑的武夫中踱步而出,立定在最前面,勾着下颌看了一圈,目光扫视到某一处时,他那绷直的眼角如柳叶似的耷下来:
“冯老也在此?”
冯氏站起作揖,阔声道:“苏大夫怎到此来了?”被叫做苏大夫的男子略俯下身,道:“我得了信,说是那刺杀先邓伯的刺客逃到这儿来了,故带人来抓。”
冯氏像是惊住了,一时直身无话,干站在那儿。苏大夫抬手停在半空,厉声道:“清这屋里的人!”
那武夫阴沉沉举步进屋,屋中人或惊或逃,忙乱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莫抓我!”
苏大夫喝道:“是不是我自会查!谁要再乱动——”
“呵!谁在此嗥吠,也不见见主人?”
那声音似笑似嗔,虽不甚高,却镇住了苏大夫的喝声。众人皆停了动作,一时呆呆往外张望。只见门槛上打下金丝绣花鹿皮袍,接着跨过一双漆黑尖头马皮靴,又露出一银白大锤。来人身高九尺,披发及腰,面似铜盘,目如金星,臂上文着青色九头蛇。此人刚一立定,青君便冲出来,跪倒在他脚下,手里还不忘攥紧明灯。
那人低身提起女子,推往身后。青君退了几步,已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苏大夫向那人作礼道:“秉行君,事态紧迫,未先登拜,多有得罪。”
秉行君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邓国的走狗。怎么,主子才死两天,就丧家似的跑到我这儿发疯?”
苏大夫低首望地,道:“吾国受难,还望秉行君多涵量。”
秉行君将大锤杵在地上,地面震了两下。“杀了我两个门人,一路乱窜乱咬,坏了馆舍是小事,欺辱到我客人头上,你想怎办?”
秉行君说这话时,仍是半笑不笑,语气也不甚重,懒懒散散。苏大夫抖了抖袖,有节有礼道:“一找到那刺客,我们即刻便去。馆舍所损,我们也定会如数赔偿。”
秉行君闻言却放声大笑:“苏大夫,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苏大夫只是道:“身为邓臣,受命不辞。”
他面对着秉行君,却向身后挥挥手,那武夫得了意思,又活动起来,众人惊惧瞪眼。
伊见着那武夫粗暴地拉起地上的人,解开衣服,将那人身上东西稀里哗啦掏出来扔在地上。她紧紧捂着胸口,悄悄往后面退去,却不意撞到什么,还未回头,一双手便搭在她腰间。
“要杀人了?”
伊看着小女役瞪着惊恐的眼睛,随即那边响起一声大喊:“秉行君,你这是何意!”
伊回头,只见两个武夫晃了晃,脑袋瘪下去,一前一后扑在地上。苏大夫大张双臂,猛退两步,面容煞白。秉行君手抡铁锤,如舞小木棍似的随意转着,那锤上的血飞溅到苏大夫脸上。
秉行君仍是似笑非笑着,但那眼角却射出金光,准而狠地扎进苏大夫胸口。那一众武夫见状,皆不敢再轻举妄动。苏大夫缓了过来,平声道:“秉行君真要如此?”
秉行君道:“你行你的忠,我也要保我的客。”
而这时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二位何要闹至这般?那刺客不用搜,就站在这里!”
众人转头,走出来的正是冯氏。他向两人躬身道:“那刺客就在这里,苏大夫直接抓了去,也不必多费心,免扰了秉行君的清静。”
苏大夫看着他:“谁?”
那冯氏直身往人群中一指:“就是他!”
青竹竿惊异跳起。“我?”
冯氏冷笑:“方才我们在此坐谈,就知道此人是从邓国逃出来的,他言先邓公如何如何昏庸,那刺客如何如何侠义。看他身上又佩着一把长剑,刚稍起争执,便抽剑杀人。让大伙说说,难道不是他?”
众人惊呆住了,不敢多言,只那胆大的附和道:“就是他!他还说了他一直想杀邓公!”
苏大夫指着青竹竿,大喝道:“把他抓起来!”
武夫围上去,没走几步,却忽地如被雷击般立住不动。
“怎么?怎么回事——”
苏大夫话未落地,愕然看着武夫晃了晃,一个个缓慢倒在地上。青竹竿还傻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只见那一片尸体里,站起一缁衣戴笠的男子,提着一把滴血的剑。他稍回头盯了一眼青竹竿,青竹竿一愣。
那门后又进来一群武夫,大喝着冲进来。乌行雪甩过头,左右平扫,那顿时就倒下七八个武夫。余人掂量着不敢上前。乌行雪则大笑起来,道:“你们邓国人就这点本事?难怪国君被杀了!”
苏大夫气得大喝:“拿住他!”
其余武夫听令上前,那乌行雪上下扫剑,一个鱼跃翻到门口,举剑架住武夫砍下的刀,搅刀上撩,那个八尺高的武夫登时倒下。他与这武夫对斗时,后面一武夫举刀劈下,他匆忙回剑,却泄了两分力,跌扑后退。大刀落下,却只听得哐当一声,冒起几个火星。
“快走!”
那武夫只停了片刻,看着突然窜出来的青竹竿,片刻后便被翻身跃起的乌行雪砍倒在地上。此时屋中已倒下十几人,血腥渐浓,众人少有见此场景,皆面面相觑,未敢乱动,生怕那剑落在自己身上。
伊退缩在角落,见着事态愈演愈烈,心中愈发寒栗。见着那些武夫一个个倒下去,她忽然忆起同伴,如坠山崖。
“必得先去见她们!”
但那门口处已搅成一片。她摸着墙走了几步,却觉有人捏了捏她的手,回头正见着小女役面露惶色。
“你莫过去。”
她刚说完,秉行君将铁锤扫在苏大夫面前,逼得后者跌坐在地上。
“我们出去。”
那小女役紧紧盯着伊。伊心中一动。“怎么走?”
小女役手指攥着衣角往后弯了弯。“后面。”
伊扫了一眼四周,那些女役都已不见了。她忙牵过小女役,任她带着往屋后去。墙右侧有一道暗门,暗门后是一长而暗的走廊,伊跟在小女役身后,忽而被一软绵绵的东西缠上脚裸。她低头,是一男子,他吓得瘫软如泥,睁着痴傻一双眼,呓着:
“死......死了......”
伊一看,那人指着旁边倒在地上的男子。那男子身着白袍,浑身滚圆,仰面躺着,双手紧握。这人正是黑背。伊听说他死了,惊异去看,却不见伤口血迹。旁边那痴傻的男子此刻一动不动,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走,走。”
小女役拽过伊。伊偏过头,走到尽头,进了一空屋,屋后有一扇门。小女役打开那扇门。
所幸那门后并未武夫把守。伊出来,犹听见那屋里还传来打斗声,她立马跑起来。走到庭院时,却见一巨物倒在地上。
“那不是石像?”
她惊异一看,那个红玉作眼的石像女子坍塌在地,碎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只不见那两颗红玉。
“竟是打起来,把石像也推到了?”
伊见路被堵住,便从旁屋绕过,跑到她们下榻的房间前,却见门口站着几个持刀武夫。
“呔!莫动!”
两个武夫举起长刀,怒目圆睁。“未得苏公之令,不许乱动!”
伊迈步上前,正声道:“你们苏公在馆中遇困,遭秉行君责骂,几不得脱身。不去献力,还站在此处作甚?”
那两个武夫盯着伊,道:“你是何人?”
伊大声道:“他们唤人,竟漏了你们几个?速速前去!再晚一步,苏公可不定会怎样!”
那几个武夫放下长刀,“何处?”
伊随意一指。“快去!”
支开几个武夫,伊匆忙进屋。一推门,便闻得一声大喊:
“你?去哪儿了!”
正行一下从床上翻身而起。她一甩头,发簪都飞了出来。“可回来了!说说,怎么办!方睡得好好的,突然闯进来几个带刀的,不由分说,蛮不讲理,要收我们身,好像我们是什么罪人奴隶似的!你去哪儿了?”
正行一顿话如雨点打下来,怒气也散了大半。伊却没回答,宣走过来。
“怎么?”
伊看着登。“走!”
“走?”正行站起来,“怎走?那外面——”她忽住了声。“你怎进来的?”
伊只道:“快走!”
几人立时起身。伊道:“去后院!”
到了马厩,只见着景夫一人正添草。他见着众人急匆匆跑来,倒吃了一惊。
“女公子——”
话未出口,伊一把将他拽过来。“把其他人喊来!上车!”
景夫惊异张嘴:“怎才来便走?”
“你不知道?”
景夫更是瞪着眼:“知晓什么?”
伊推开景夫,只喊道:“把人喊来!现在便走!”
景夫虽不明就里,懵懵往一旁去了。过了半刻,众人等得心焦火燎,才见那几车夫拖着脚步悠悠过来。
“怎么,才得个安稳——”
“何人在此嚷嚷!”
伊心下一沉,只见几个武夫荷刀带矛走过来,一刀落在一个车夫脚边。那车御抱首惊立,半晌瘫在地上。那武夫阔步绕了一周,厉道:“这是作甚?”他一刀落在车身上,惊得马儿嘶鸣起来。
“苏公说了,馆中人不许擅自离开。你们是什么人!”
未等回答,他又将刀砍在地上。“原来是想逃出去,看来是心里有鬼的!”
几人逼过来。她们后退。
恰这时忽飞出三个身影。“往这边就是了!”
一个声音挺出来,接着猛地顿住。武夫转头,青竹竿瞠目结舌,立在原地。武夫大喝挥刀,跃步上跳,却见那乌行雪横挥斜劈,几个武夫颈项喷血,接连倒地。苍耳子站在最后面,拣着干净的地走过来。
青竹竿大叫着跳上一辆马车,乌行雪紧随其后。青竹竿探头,冲苍耳子大喊:“你快上来!”
那苍耳子却摆头:“你们走!”他却跳上另一辆马车。伊忽地反应过来,拦住那人:“这我们的车!”
“你的?”
苍耳子一回头,看到又有人跑过来,突然一把将伊提起,拉到车上,又对景夫喊:“快走!”
伊没站稳,扑在那人怀里,却被什么硬物硌得生疼。马车辘辘动起来。他们驶了出去。外面行人东碰西撞,吵吵嚷嚷,马车也一并慌起来,躲闪着突然窜出的行人,晃得伊头昏脑涨,左右跌撞。那街上的人喊着:“你一个邓国人,跑来我们于国随意抓人,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一武夫将刀架在那人身上,口中叱骂。群情忽而激愤:“这是在欺负我们于人哩!”
苍耳子突然大喊:“前面!”
车身猛地一转,伊几被甩出去,苍耳子一把拥过她。
“不长眼的!”
景夫大骂。路中间跳出来一连串人,正是先遇到的驼背、独臂、三足的怪人。他们举着破铜烂铁,身上挂着彩带,口中呜哇叫着,朝那武夫冲去。那几武夫一下子被团团围住。
马车绕过这群人,又火急火燎驰起来。愈往城南门行,路上人愈少。行到城门处时,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片阍人和几个武夫。马车直接从尸体上碾过,径直出了城门。
伊回望了许久,直到走出二里地,仍未见有人追上来,方才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苍耳子正在整衣,猛然道:“你!”
苍耳子侧过脸看伊。伊这才看清他的面容,这人却是出人意外的年轻清秀,眉如远山,目似江月,看人时如秋波粼粼,忽闪忽现,令人捕捉不定。他就这么看着伊,目光淡而散,望了半天,也不见说话的意思,伊不得不先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