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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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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作在哪儿?在做什么呢?]

我心不在蔫地翻着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着,没个完。

昨晚上在公寓的阳台上同织田作一起喝酒。我挨着他坐,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他近来抽烟抽得有些凶,大抵是喝醉了也没什么作用的缘故。

他本是在书房里看书来着——四年了,文坛凋零得一如往昔,只等着哪个救世主来干一番宏图伟业——许是听见了什么动静,拎着一瓶子朗姆酒到阳台上寻我。

那一钩弯月无遮无拦,亮堂堂的,月色从高天泼洒下来,美得肆无忌惮。

叫人想起许多哀艳的故事,忍不住发起慌来。

我便捉了他的手,同他讲话——我们俩总有讲不完的话。

讲一些漫无边际的瞎扯,说一些情理不通的胡谈:随月色洒落的帝流浆,叫那山林里的毒蘑菇生了灵智,匆匆忙忙地要逃去太宰治寻不到的桃源乡;海里头岛屿一般大的帝王蟹也浮了上来,吞吐着月华,却被披着羽衣从天而降的神女砸了个正着,晕了小半个时辰;生着八尾的黑猫舔着爪,对着悠然游过的大鱼跃跃欲试,月光下纯黑的毛发如绸缎般发着光——

我捏着他的手腕不肯放,一个劲地絮絮叨叨,不单讲完了憋了四年的废话,还往里头填补了许多。织田作由着我兴高采烈地胡说八道,单手掐着烟,慢悠悠应和我。

他问我,毒蘑菇会休养生息,派遣外交官回来找太宰签和平协定吗?

我于是沉思。

他又咬着烟,含糊不清地道,哎呀,不晓得辣咖喱会不会也来找我谈判呢——

像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此发愁。

我便安慰他,没事儿,到时候你带上我,咱两个还拿不下辣咖喱?

——啊,对,太宰也在嘛。

灰蓝色的眼眸一弯,织田作点点头,安下心来。

是理所当然地预备到时候喊我过去帮忙,笃定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态度。

就像是喝醉了却又没法彻底睡死过去那样,轻飘飘的混沌感,又一次强烈地蔓延开来。

互道了晚安,我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并没有睡不着。

但是,重温了阔别已久的噩梦。

太老套的情节,以至于唯一的观众都对此无动于衷,仿佛碰触一个结了痂的伤口,甚至不觉得疼痛。

……本应如此。

但我却到底忍不住,猝然睁眼,从喉咙里挤出短促的抽气声。

仿佛劫后余生。

仓促地爬下床,过分的紧迫感抽打着身体,拽着双腿狂奔到织田作的卧室前。

门扉半开半阖,如同一个敞开的怀抱。

我却久久伫立,不敢往前迈出半步。

织田作已然死去的世界,织田作死而复生的世界。

织田作抛下我转身离去的世界,织田作承诺我不会离开的世界。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门后,是还未打开的猫箱。倘若我推门而入,看到的会是什么呢?

会是空荡荡,半点儿痕迹都不曾有过的床铺吗?

会是坐在书桌前,拿着笔苦思冥想,手边是一沓废稿的未来作家吗?

会是正在镜子前整理武装带,准备赶赴一场死亡约会的织田作吗?

还是——

正在床上沉睡的,我那失而复得的唯一珍宝?

我无法确定。

或许这只是我的又一场幻梦,只不过,它更真实,也更漫长。

我慢腾腾地,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床上躺着织田作。

他蜷缩着身体,半张脸藏在手臂里。

我扑了上去。

织田作竟然半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深陷在梦里,无法醒来。

我小心翼翼地碰触他的手腕。

温热的,柔软的,他的肌肤和温度;

微弱的,清晰的,他的心跳和脉搏。

——他还活着。就在这儿。

织田作的额头抵着手臂,急促地呼吸着,像是在抵抗着什么一般,不自觉地发着抖,却一动不动。

艹!

翻身上床,尽量放轻动作,不顾他的抗拒强迫他伸展肢体,捧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反复呼唤他。

没有用。

无论怎么呼喊和安抚都没有用。

活人的体温在指下流逝,因为冷汗与体力的消耗而逐渐变得冰凉。

他紧咬着牙,忍耐着,断续地发出短促而低微的呜咽,每一声都是才出口就戛然而止。

这是我无法参与的战斗。

是我的错。

他半个字都不肯吐露,可我又怎么会猜不出来。

他回到人间的缘由。

让他不得不在这样腐朽脏污的人世,如此痛苦地活着——

是我的错。

……我总是犯错。

他醒过来了。

灰蓝色的眼眸茫然地大睁着,空洞,毫无波澜。

稍稍缓过气,这太过漂亮的眼眸又微微阖上,似乎想要回到那个折磨他的梦境中。

我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注视我:“织田作。”

他的眼睫微微一颤,如梦初醒:“……太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睡不着吗?”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吧,我就在这儿呢。”

“别怕,只是做了个梦而已。”他说道。

4、

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你这么对太宰说。

当然啦。

你梦见了幸介他们,在那辆爆/炸的公交车上。

绚丽的云霞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火海,以坠落的夕阳为燃料,璀璨地燃烧着。

你追逐着那辆公交车。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知道。只有强烈的恐惧感像饥饿的猛兽在身后驱赶着你,促使你用尽一切手段发狂地紧咬不放。

快点!

再快一点!

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焦躁与恐惧几乎要将你吞噬殆尽了。

然而。

——来不及了。

你踉跄着停下脚步,呆愣地看着公交车在你眼前爆成一团火光。

孩子们凄厉的哭喊与求救声响成一片。

他们在呼唤着你。

他们唯一信赖的父亲。

但你动不了。

你动不了。

你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小小的躯体在炽热的火光中化为虚无,连一捧骨灰都不曾留下来。

至死,他们都在等待着你。

这都是你的错不是吗?

如果你察觉了那些潜藏的危机。

如果你没有忽略面见首领时不停鸣叫的直觉。

如果你放弃那些愚蠢的信条。

如果你把你的珍宝藏得更严密一些。

如果。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你。

你几乎就要被击垮了。

你理应和孩子们在一起——结束他们最后的等待。

不。

你得活着,活下去。

这欲望如此强烈,迫使你竭力抵抗。

于是你猝然醒来。

看见了太宰。

——你最后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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