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宰与你在门口道了别。
他戴着昨天同你一起逛街时买的帽子,毛茸茸的一团,顶端有两只粉白的猫耳,风一吹,细细的绒毛微微抖动,看起来分外可爱。
“我走了喵~”
他两只手揣在风衣口袋里,怕冷似的稍稍缩起身子,慢吞吞地道。
可爱。
你翻出被他胡乱塞在衣柜角落里的围巾,咬着烟替他在脖颈处绕了两圈,松散地打了个结。
昨天下午下了点儿雪,路边的行道树上积了不算太薄的一层,半融不融,时而落在行人的发间与后颈,留下叫人浑身一激灵的寒意。
太宰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受束缚的感觉,有些嫌弃地扯了扯围巾,一探手,把那支未点燃的烟从你齿间抽了出来。
“我也想尝尝喵~”他歪了歪头,反手将烟递进嘴里,唇齿开合间咬住了你留下的咬痕,慢悠悠靠过来,一只手在你风衣口袋里摸索。
你不做声,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叫他略低下头,替他点燃了烟。
太宰惯来是不抽烟的。他先前也曾试过几回,大抵是到底习惯不了,很快就丢开手了。这时生疏地吸了一口,烟气在喉间肺部转了一转,叫他呛咳了好一会儿。
你把打火机放回口袋,见他咳得眼尾泛红,不由得失笑。他捻灭了烟,丢进垃圾桶里,顺势抬手抱住你的腰,脸埋进你的颈侧好一阵磨蹭。
他这股子黏糊劲儿,近来越发有变本加厉的势头了。
你其实并不排斥,甚至是很有些喜欢的。他略有些急促的、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你的颈上;他的柔软的、微微蜷曲的黑发掠过你的肌肤,带来轻微的痒意;他环抱着你的双臂那样用力,不断收紧,以至于你仿佛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轻响。
叫你那样切实地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
但太宰很快就放开了你。
“下午见喵~”他坚持着这突如其来的口癖,伸出一只手摇了摇,又飞快地揣回口袋里。
“下午见。”
你们立下了又一个约定。
2、
你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感到了些许焦躁。
焦躁,自从你从永恒的黑暗中醒来就一直被它纠缠不放。
你又摸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了。
薄薄的雾气升腾,点点星火在烟头处闪烁。
你望着那点儿火光怔怔出神。
一种渴望——隐秘的,却抑制不住的渴望——在心底悄然蔓延。
想在手背上按灭烟头,又或者用指腹感受火的灼烧。
这突如其来的冲动你并不陌生。
今早在盥洗室里,你对着镜子,用刮胡刀清理胡茬时,在下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你给太宰的解释是“没注意”。
太宰当时看了你一会儿,伸手摸了摸那道很快就愈合了的血痕,没有说话。
他或许已经知道了。
你说了谎。
事实是你看着镜子里一脸平静的“织田作之助”出了神,手下不自觉地慢慢用力,薄刃切开肌肤,留下了这道伤。
想要疼痛。
烈酒,香烟,刀刃,火焰——什么都好。
你只想要切实的疼痛。
子弹贯穿胸口的那一刹那,其实并不痛苦,只是凉。但被子弹撕裂的肌肉狰狞地外翻,形成小小的空腔,接触到空气的那部分给你带来了剧烈的、宛如与烧红的铁板紧密贴合一样的疼痛。
你因为子弹的冲击力而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上,头晕目眩,眼皮发紧。剧痛把你紧紧地攥在手里,像顽劣的孩童胡乱蹂躏一只薄翼的蜻蜓,蛮横粗暴,不讲道理。而你以惊人的忍耐力克制住了,竟然没有呼喊出声。
血慢慢地渗出来,流得不快,但毫无停止的意思。你开始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隙里透出的、漏风一样的冷,剧痛也逐渐转向麻木和针扎似的锐痛,说实话,并没有让你好过多少。
但你还是庆幸的。击中你的是手/枪,且没有伤及大动脉,好歹留给了你短暂的遗言时间。
说话时,你依旧能感受到伤口处持续的痛楚,和偶尔的咳嗽带来的,子弹在体内细微移动的怪异感觉。
然后,你便心满意足地沉入了冰冷的黑暗。
这就是你经历过的,“织田作之助”的死亡。
这记忆鲜活无比,分量十足,于是衬得“复活”像幻梦一般,轻飘飘的毫无实感。
织田作之助或许是个怀揣着悔恨而不入轮回的幽灵,又或许是具由于无法释怀的遗憾而徘徊在人世的尸体。
但总归,绝不可能是活人。
你的肌肤应该是僵冷的,你的心脏再不会跳动,你有时会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子弹——那颗没有被取出来,随同你一起步入死亡的子弹,正在你的内脏间缓慢移动。
[“我已经死了啊。”]
啊,糟糕,太他妈糟糕了——
酒,你迫切地想要一瓶酒,最好是烈酒,能让口腔和胃一起燃起一把大火的烈酒。
或者辣咖喱,越辣越好,能带给你真实的疼痛与沉甸甸的饱足感。
再不济,一把小刀也行啊——足够锋利,轻巧而快速地划过肌肤,伤口要隐秘一点儿,这样不会被太宰发现——
但不可以。
你低头注视着烧了大半的烟,再烧一会儿就会只剩下指尖短短的一截,然后,你就能体验到高热与短暂的灼痛了。
你看了它好一会儿。
你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3、
苍白的日光像一簇烧到尽头的火。
太宰突如其来地这么想着。
他想起那支烟——大抵是这年冬日冷得出奇,大伙儿都缩在被炉里取暖,于是连搞事儿的人也懒怠动弹起来。侦探社门庭冷落,使得太宰不必被国木田拽出去工作,而是无所事事地度过一个日色惨淡的午后。
于是他想起了那支烟。
那支细长的烟,就含在织田作色泽浅淡的唇间,他也晓得自个儿近来抽烟抽得狠了,于是尽力克制自己,并没有点燃,只是像小孩子吃棒棒糖一样咬着,权作解馋。
太宰由着他给自己系围巾,织田作比他稍微高一点,动作间,眼睫低垂神情专注的模样,叫太宰陡然生出些不太妙的心绪。
他由衷地感到厌恶——厌恶这种不受控的冲动,厌恶这种黏糊暧昧的可憎情感,更加厌恶的,是竟然对织田作产生这样不堪欲望的自己。
可压抑多年的渴望一朝寻到出口,就再也由不得他了。
他的喉咙灼烧一般地干渴;他的牙齿在隐隐发痒;他的手指蜷缩着捏紧指节,指甲掐破了掌心;而他的胃里,正有一千只蝴蝶在漫无目的地飞翔。
渴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于是他作出一副风淡云轻的姿态,拿过那支烟,放进了自己的唇齿间。
[是织田作的味道]。
他有些狼狈地,用力抽了一口,借着呛咳低下头,来遮掩不由自主烧红的两颊。
太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抬手挡住双眸,专心致志地回想着那个拥抱。
织田作近来有些消瘦了——他太熟悉这具身体了,因此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紧紧桎梏住红发友人时,太宰再一次地确认了他的温暖的体温、他的肌肤下血的搏动。
他的存活。
但太宰立即又想起了——他此时几乎是痛恨起自己的敏锐了——走出盥洗室时织田作下颌处那道细微却又切实存在的伤口。
那绝对、绝对不是刮胡子时不小心留下的伤,而是——
大口饮下的烈酒;
一盒一盒在指尖燃尽的呛辣的烟;
偶尔注视着水果刀时那徘徊游移的眼神,和伸出去又猛然僵住的手;
等到香烟烧到指尖才“恍然惊觉”地丢掉时,一瞬间“渴望”的神情——
恐惧叫他不由自主地用力,再用力,恨不得把这个人——这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珍宝——融进骨血里去。
被他反复压抑的欲望又悄然浮现。
窃听器和定位器就在他手边,都是高级货,体型小巧质量上佳,而太宰治安放这些小玩意儿的手法久经实战考验,值得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