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宰拖着织田作先生来到那处狭窄的房间,又强拽着他,走向那处老旧的酒吧。
卧底,是不应当有朋友的,但他却依旧与他们缔结了真挚的友谊。如果是为了套取情报也就罢了,然而即使是面对身为高层的太宰,他也一次都不曾生出这样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那份格格不入的孤独就会消散得一干二净的缘故吧。
意识朦胧中,他任由“堕落论”带着他坠入回忆。
又一次“出差”回来,他出于某种自己也不懂的心情,去了lupin。
太宰正在忙碌——他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新情报,于是连惯常摸鱼的太宰也无法偷懒了——只有织田作先生一如既往地按时下班,悠闲地消磨时间。
“……老板,这儿有能睡一觉的地方吗?”织田作先生侧过脸望了他一眼,沉吟一下,回头问道。
“……我觉得我还好。”安吾说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已经是走在路上会突然倒下来的地步了。”织田作先生诚实地道,“还是吃点儿热乎的,好好睡一觉吧。”
“唔——”安吾不置可否,在织田作先生不赞同的目光里,改要了一杯甜酒——太宰知道了非得嘲笑他一星期不可,“小孩子才会喝这玩意儿吧,安吾!”他已经能听到他活力十足的吵嚷了——喝了一口后,把脸埋进了手臂里,深深叹了口气。
“好——累——啊——”他咕哝着,少有地发出了社畜的哀嚎,“一群蠢货!垃圾!烂人!杂碎!都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与之相比,港口mafia竟然还算过得去了。
这算什么?全靠同行衬托吗?
可这样的垃圾,背后站着的却是在政府里说得上话的实权派人物,是以虽然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也顺利上报了种田长官,却完全被密集的关系网束缚得无法动弹。
如此腐朽又如此肮脏——
一点儿重量落在他的手臂上,在他的默许下,按上了他的肩膀,揉了揉。
他绷紧的肩背在轻缓而持续的揉捏下松弛下来,难得暴露了些许内心潜藏的情绪,不高兴地哼哼唧唧着,仿佛要一口气把平日里积攒的压力全都发泄出来似的。
于是那只手又碰了碰他的后颈,见他没有反射性地跳起来,便一点点地加重力道,像揉一只猫一般,慢慢儿捻着,继而一下下顺着他的脊背。
“真的很讨厌的话,那就干掉他们好了。”织田作先生平淡地道。
他瞪圆了眼眸,看向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对的友人。
“听起来很糟糕啊,那个组织。”织田作先生沉吟着,“毕竟安吾很少这么生气……应该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好了——”
虽然他只是个普通的底层人员,但多少也能起点作用吧……大概?
很安心,无论是温暖有力的手掌,还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又或是专注地望过来的,关切而信任的眼眸。
“安吾是想干掉他们的吧?厌恶到这种程度的话,没必要忍耐下去。”灰蓝色眼眸平静地直视着他,仿佛透过层层面具直接看向了“坂口安吾”本人——
“安吾,你想吗?”
不必考虑困难,不必顾惜大局,不必受缚于外界给予的重重枷锁,只需要面对自己的内心就好——
“啊,那不是——当然的吗。”
睁开眼,举起手放在眼前,蜷起的掌心中,一枚星状的白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辉。
……是那天离开酒吧时,织田作先生送给他作为安慰礼的石头。
再度攥紧手掌,趴在办公桌上,静静合上眼眸。
……再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他实在是,太累了——
横滨的海,在夜色下涌动着。
呼——吸——呼——吸——
整座海都像是一个活物,令人在注视它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太宰坐在海边的矮崖上,怕冷般地裹紧了风衣,他的身边就是屈起一条腿,撑着脸颊,头发有些许凌乱的坂口安吾。
“我现在跳下去的话,会飘到哪儿去呢?”太宰问。
“赤道吧。”安吾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圆月,那月亮大的出奇,在云翳的遮掩下显得有些残缺。
“欸——怎么这样啊——”太宰不满地抱怨着,“我还想去南极呢——”
“赤道也有雪山和企鹅嘛。”安吾说道,“你还可以漂到北美洲去。”
“嘁。”太宰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
“太宰,”安吾忽然问道,“我是什么样子的?”
太宰沉默了一下。
“丑的要死。”他说,“眼睛凸得像青蛙,还长着鱿鱼一样的触须,啧,安吾,你真该把胡茬刮了的。哇,居然还有鳃和蹼……安吾,你是生活在海里的美人鱼吗?幻想破灭了——”
“我没必要为你的幻想负责吧,”安吾摸了摸衣兜里的星状荧石,语气平静地道,“太宰,你的触肢快要勒死我了。”
漂亮的墨黑色触肢——鸢色的花纹环绕其上——勒住修长的脖颈,缓缓收紧——
“唔,因为安吾太讨人厌了,”太宰毫不心虚,一派理直气壮,“所以我的潜意识就动手了。”
安吾也不在意,只是道:“你的异化已经开始具现了吗——”
“说不定是安吾你也疯了哦~”太宰哼着歌,笑嘻嘻地道。
“别说傻话,太宰,”安吾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不容反驳,“你要告诉我他只是你的幻觉吗?”他的眼眸幽暗沉冷,执拗深藏,“因为你疯了,所以他才会出现?”
太宰眨了眨眼,笑容从仙人般的脸孔上褪去,只余下一片空白虚无:“说到底,这仅仅是我们的自私而已吧——”
“是的哦,是你的私欲,把织田作束缚在这个你一直想逃离的人世——”少年冰冷的手揽住他的脖颈,满怀恶意地低语着。
“他真的想复活吗?在这个夺走了他的孩子们和梦想的世界?”首领歪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似怜悯地微笑着,“你知道的吧,他不拒绝的理由——”
“太宰?”
触肢快速地萌发,抽长,鳞片在苍白的肌肤上不断蔓延,太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月亮,看见它睁开眼睛,张开嘴,就要发出第一声——
他被按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还是血腥气、硝烟味、辛香和奶香混杂的气味,但却又多出了海水的咸味和鱼类的腥气。安吾倾身凑近,抱住两三根触肢闻了闻,叹了口气:“太宰,你喂得太多了。”
“哪有。”太宰埋在红发友人怀里,恹恹地抗议,“我已经很克制了!”
只有森鸥外和中原中也两个而已。
丝毫不提每回都快把森鸥外抽干,而中原中也本质上并非人类的事实。
“织田作——”太宰终于还是艰涩地开口了,“你想复活吗?”
“太宰!”安吾猛地抬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然而太宰压根儿不为所动,只是垂着头等着织田作的回答。
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友人会给出的答案。
只有他和织田作能看见的幻影——由他那污秽肮脏的内心构建出的虚像,正以亲昵的姿态偎依着织田作,俨然一副乖巧模样。
“啊,挺好的。”红发青年认真地想了想,最终平淡地道。
“听着,太宰,如果说没有你和安吾的原因在里面,那是假话。”织田作直截了当,完全不给两人开口的机会,“但我也并不是毫无遗憾地死去的——”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友人们,在血色的月光下澄澈又宁静,温柔又纯粹,他伸长手臂将他珍贵的宝物拢进怀中,像猫叼起仅有的布偶放进自己的窝里,“我还没有和你告别,安吾,你已经尽力了。别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啦,”他坦然地道,“我们几个都犯了错,都没法儿拿石子扔对方。”
“而且,罪魁祸首不是还好端端地坐在办公室里陪幼女玩换装游戏吗?”他格外心平气和地道。
“还有你,太宰,”他轻声说,“我一直都很后悔,没有更深入地走进那片孤独,世事无常,我原本应该最了解这一点的——”
“所以太宰,安吾,”他笑了起来,俯身在友人们的额头上落下轻吻,“带我回家吧。”
安吾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踹开太宰的房门时看见的景象。
一个仪式。
鲜血绘就的扭曲的阵图里,裸身的太宰热切地、缠绵地亲吻着已然死去的织田作先生。从敞开的窗户里投下的满月的光辉,泼洒在太宰苍白的肌肤上,美到了不祥的地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宰与织田作先生交合,满屋子狰狞怪诞的石像在月色下如同活过来一般——也许它们是真的活过来了,注视着这邪异又神圣的一幕。他听见虚空里不明意义的窃窃私语,伴随着海浪的波涛声,于是他受到莫名的引诱,跪在地上,像突然不会走路的婴孩,又或是纯粹的动物一样,爬了过去。
“……l……lya……”他口齿不清地呢喃着,与太宰接吻,又趴下来,吻织田作先生的嘴。他知道自己正在变得虚弱,却奇异地觉得安定与喜悦。
月色浓稠得像鲜血,太宰的笑容与平时毫无二致,他手持金柄的匕首,呼唤着:“lyacusuma!”
此后发生的一切,安吾全都不记得,也无法从太宰处打听到了。但当他再次见到太宰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有织田作先生。
腰部以下化作触肢,除了他与太宰以外谁也无法察觉其存在的织田作先生。
“我会真正复活织田作的,”太宰甜蜜地笑着说,“你会帮我的吧,安吾。”
他或许也已经疯了吧——
安吾摩挲着星状荧石,缓缓扯开嘴角:“啊,当然了。”
无论多久,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无所谓,我会带你回家的,织田作/织田作先生。
就让我们,一起拥抱着坠入疯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