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星海航程与昨日幽灵
十五天。从一颗被遗忘的垃圾行星,到星际联盟的心脏,这是一段横跨数个星域的漫长航程,也是一段从地狱重返人间的精神旅途。
“信天翁号”起航的那一天,砂尘星刮起了难得一见的、没有夹杂红色沙砾的清风。闻域在离开前,独自一人回到了第7号垃圾处理场。
工人们都出来送他。他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与他们相处了五年,却又截然不同的男人。老工头走上前,递给他一个用废旧零件打磨成的、粗糙的飞船模型。
“这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凑着给你打的,不值钱。”老工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小子,我们这种人,一辈子就待在这里了。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属于星辰大海的。去吧,去把那些混蛋欠你的,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哪天……在外面混累了,不想斗了,第7号处理场永远有你一口饭吃,有你一张床睡。”
闻域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模型,看着上面粗糙的打磨痕迹,心中那块坚硬了五年的地方,忽然变得无比柔软。他郑重地对这些曾与他共患难的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但所有的情谊与祝福,都已在其中。
当“信天翁号”优雅地升空,穿过暗红的大气层,将那颗锈迹斑斑的星球甩在身后时,闻域站在舷窗前,久久凝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黑暗、最绝望的五年,连同那个沉默如幽灵的自己,都一同被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红色的大地上。
星海航行是漫长而枯燥的,却也为两个被迫捆绑在一起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可以相互了解的“真空”环境。
他们的生活,在最初充满了奇异的错位感。
海然会带闻域去星舰的生态园。那里模拟了蔚蓝星的海底风光,巨大的水母发着柔和的光,珍稀的珊瑚鱼在身边穿梭。海然会告诉他每一种生物的名字和习性,就像“蓝”曾经为他科普天文学知识一样。闻域安静地听着,努力将眼前这个真实的、会因为谈及故乡而眼神温柔的王子,与那个由光和逻辑构成的虚拟形象,慢慢重叠。
闻域则会在星舰的维修间里,展现出他惊人的天赋。当星舰的能量转换器因为一次意外的曲率波动而出现轻微故障时,他仅凭着主脑“海妖”报出的一串数据,就精准地指出了问题所在,并用海然从未见过的、简洁高效的手法,迅速完成了修复。
那一刻,海然看着那个在复杂机械中游刃有余的男人,终于明白了“辰”那些渊博的工程学知识,源自何处。那不是数据库,那是一个天才的、被现实磨砺过的头脑。
他们的交流,也从最初的公事公办,逐渐深入。
在准备法律文件时,他们被迫复盘了过去五年的每一次“虚拟交互”。
“标准历2322年8月12日,”海然的法律顾问在全息屏幕上念道,“根据闻域先生的回忆,‘蓝’曾与他详细讨论了古地球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殿下,您对这个有印象吗?”
海然的脸微微一红:“有。那天我刚和我父亲,也就是国王,因为‘王室的责任与个人自由’这个话题吵了一架。心情很差,就在精神链接里,和‘辰’抱怨了很多。他……他很会安慰人。”
闻域看着海然,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一次深刻的哲学探讨,源于一位王子的青春期烦恼。而他,则因为那次“交谈”,将“蓝”的智慧奉若神明。
“标准历2323年5月4日,”法律顾问继续,“闻域先生回忆,‘蓝’向他展示了一片虚拟的、开满了‘蓝色妖姬’的玫瑰园。这是他已故母亲最喜欢的花。”
闻域的呼吸一滞。那是他最痛苦的一天,他父母空难的忌日。
海然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歉意:“那天……我不知道。那天我只是……在我的私人花园里,看到那些花开得很好,就……在链接里,将那个画面分享给了‘辰’……”
他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一次分享,竟在不经意间,抚慰了一个男人最深的伤痛。
这些被细节串联起来的记忆,像一把双刃剑,既让他们清晰地看到了高峻的罪恶,也让他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甚至有些残忍的方式,窥见了对方五年来的生活轨迹和内心世界。
旅程的第七天晚上,海然把闻域带到了星舰的holodeck(全息甲板)。
“我欠你一场真正的星空。”海然说。
他启动了程序。瞬间,他们四周的环境变成了一座古老的、地球风格的天文博物馆。穹顶之上,是浩瀚的星海。
“这里……”闻域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蓝”带他来的虚拟场景。
“我记得你说,你喜欢这里。”海然轻声说。
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博物馆里,脚下是冰冷的大理石,身边是各种行星的巨大模型。这一次,没有VR设备,没有精神链接,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体温。
“对不起。”海然忽然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你的五年,是在那种地方度过的。如果我知道……”
“那不是你的错。”闻域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如果说有错,也是我自己的偏执和愚蠢造成的。”
“不,”海然固执地摇头,“是我,把你拉进了这个骗局。你爱上的‘蓝’,有一半,是我的灵魂。所以,我有一半的责任。”
闻域沉默了。他看着海然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轮廓,那张他爱了五年的脸,此刻充满了内疚和真诚。他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蓝”还是“辰”,都只是他们投射在对方身上的、片面的理想化身。而眼前的这个人,海然,是一个会愧疚、会不安、会为他着想的、完整的个体。
“都过去了。”闻域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