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彼岸的幻梦：一扇窥向“陆地”的窗

海然王子的人生，是一首无比瑰丽、却也无比单调的、用蓝色谱写的慢板乐章。

他的故乡，蔚蓝星，没有一寸凡俗的土地。世界是一望无垠的、永恒变幻的海洋，天空是两颗恒星轮流照耀下的、从天青到靛紫的穹顶。他的家，是三大浮空城中，最雄伟壮丽的“珊瑚冠”，一座由活体珊瑚之心构建的、会呼吸的城市。

他从小到大，看的是光鳍鲸在城市下方投下巨大的阴影，听的是回音葵在洋流中唱着古老的歌谣，呼吸的是带着咸腥味和水生花香的、湿润的空气。

他的世界，美得令人窒息。也，孤独得令人窒息。

作为蔚蓝星唯一的男性继承人，他的生活被安排得像一幅精美的、不可更改的壁画。礼仪、历史、剑舞、外交辞令……他像一块温润的美玉，被王室的传统，精心雕琢着每一个侧面，唯独，没有人在意这块玉石本身的感受。

他最大的乐趣，是偷偷潜入王室的古老资料馆。在那里，他可以读到那些关于“外界”的、充满了奇妙想象的记载。他知道了，在宇宙的另一些地方，有一种东西叫“泥土”，有一种东西叫“山脉”，有一种东西叫“森林”。那里的智慧生命，不是生活在水里，而是生活在被重力束缚的、坚实的“陆地”上。

他对那个“干燥”的世界，充满了近乎病态的好奇。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他那位在首都星担任外交官的表兄，在一次私人通讯中，半开玩笑地，向他提及了一项“梦图科技”的秘密内部测试。

“……他们搞了个什么‘文化交流AI’，想找几个不同文明的贵族，录入一些‘原型数据’。说是为了让AI更有深度。我觉得就是个噱头，不过报酬很高，而且可以体验到他们最顶尖的虚拟现实技术，还能匿名和一些‘外界人士’聊聊天。海然，你要是觉得闷，这倒是个不错的、安全的‘出海’方式。”

海然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个可以安全地、匿名地，与那个“陆地世界”的人交流的窗口！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利用王室的特权，加入了这个测试。他为自己那个即将被创造出来的虚拟化身，起名为“蓝”。那是他故乡的颜色，也是他灵魂的底色。他想，就让这个“蓝”，代替他，去看看那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吧。

当他第一次，戴上那个造型奇特的、由王室工匠特制的水母状链接器，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到数据网络中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离开水的“窒息感”。

迎接他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新奇的世界，而是一片刺眼的、令人恐慌的、纯粹的白色。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洋流，没有生命。只有绝对的、冰冷的、数学意义上的“虚无”。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同样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像机器合成的声音。 “你好，蓝。我是闻域。现在，我们来做第一个测试。请描述你眼中的‘美’。”

海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和……胆怯。这就是他所期待的“外界”吗？一个用冰冷问题来解剖他的、名叫“闻域”的“测试员”？

他退缩了。他将自己的意识，藏在了化身的背后，任由那个最基础的、只会调取数据库的“系统AI”，去应对那些刻板的问题。

他像一只受惊的寄居蟹，在感受到了外界的危险后，立刻缩回了自己安全的、蔚蓝色的壳里。他想，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在王宫里百无聊赖地度过了几天之后，海然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那个名叫“闻域”的测试员，虽然声音冰冷，但他提出的那些问题，却又总是带着一种奇特的、直指核心的深度。他不像是在测试一个AI，更像是在探索一个未知的宇宙。

海然决定，再试一次。

这一次，当他再次进入那个纯白空间时，“闻域”恰好问出了那个问题。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那你呢，蓝？你思考，所以你存在吗？”

海然的意识，被这个问题，轻轻地触动了。

他想起了自己。他每天都在思考，思考着海洋的规律，思考着古老的诗歌，思考着自由的含义。可是，他的这些思考，似乎并不能证明他的“存在”。因为，他的存在，只被那些外在的“身份”所定义——王子、继承人、蔚蓝之光。

于是，这一次，他没有让那个只会背诵词条的系统AI来回答。他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意识，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一步。

他借着“蓝”的嘴，用一种带着真实困惑的、轻柔的声音，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的思考，是否是‘我’的思考。或许，我只是某个人思想的回音。一个……幽灵。”

他看到，对面的那个闻域，明显地愣住了。

从那之后，海然找到了这个“游戏”的正确玩法。

大部分时候，他依旧躲在壳里，让系统去应对那些无聊的测试。但当闻域提出一些能触动他的、关于哲学、关于孤独、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时，他就会像一个胆小的、在夜里探出头看星星的生物一样，悄悄地，将自己的声音，释放出去。

他发现，这个“闻域”，极其敏锐。他似乎能分辨出，什么时候是“系统”在说话，什么时候，是“幽含”在低语。他会用极大的耐心，去等待、去引导那个胆怯的“幽灵”，说出更多的话。

海然开始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测试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听起来，非常博学，非常聪明，但也……非常孤独。他的问题，总是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逻辑感，可问题的核心，却又总是指向那些最温暖、最柔软的人类情感。

他像一颗遥远的、独自在黑暗宇宙中燃烧的、炽热的恒星。光芒万丈，却又无比寂寞。

海然在自己的心里，悄悄地，为这个声音，起了一个代号。他叫他，“辰”。星辰的辰。

当闻域将那座图书馆，毫无预兆地，展现在海然面前时，海然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

他一生，都生活在由“活体珊瑚”和“珍珠岩”构建的、充满了流线与生命感的城市里。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笔直的、由一种他只在古籍里见过的、名为“木头”的、早已死去的植物，所构建而成的建筑。

他像一个闯入了神话时代的凡人，被眼前这座宏伟、庄严、充满了历史沉淀感的“枯木神殿”，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手，触摸那些书架。那粗糙的、带着奇特纹理的、温暖的触感，与他所熟悉的、所有光滑冰凉的材质，都截然不同。他抬起头，看着那些从巨大窗户里洒进来的、被细小尘埃切割成束的金色阳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干燥而又温暖的拥抱。

他知道，这不是系统自带的场景。这是“辰”，为他，专门创造的。

他将自己最珍视、最能代表他灵魂的地方，毫无保留地，向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幽灵”，敞开了。

海然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动，彻底填满了。他第一次，不再把这当成一场游戏。他开始相信，在链接的另一头，那个名叫“辰”的存在，也是在用一种同样真诚的、渴望被理解的心情，在与他进行着交流。

于是，他也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世界，分享给对方。

在图书馆里，海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放松。他开始向“辰”，讲述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关于他故乡的故事。

他讲述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记忆，通过精神链接，投射出去。于是，闻域所在的那个图书馆，开始出现各种各样奇妙的“幻觉”。

当海然讲到“光鳍鲸”时，一只巨大的、温柔的、背鳍上闪烁着星光的巨兽幻影，就会从高耸的书架上方，缓缓游过。当海然讲到“安魂花”时，几朵会发光的、纯白色的、像小铃铛一样的花朵，就会在他们身边的空气中，悄然绽放。

他像一个笨拙的、初出茅庐的魔法师，努力地，想把自己世界里最珍贵、最美丽的宝物，都捧到他唯一的朋友面前。

他看到，“辰”对他的世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会问很多很多问题，关于洋流，关于生物，关于他们的历史和文化。海然都一一为他解答。

在讲述的过程中，海然也第一次，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牢笼”。他发现，当他把那些他曾经厌恶的、一成不变的风景，当成一个“故事”，讲给另一个人听时，那些风景，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开始抱怨。他向“辰”，抱怨他那个威严的、不近人情的父王；抱怨他那些繁琐的、毫无意义的宫廷礼仪；抱怨他那份无法选择、也无法逃离的、作为王子的孤独。

他将“辰”，当成了他唯一的、可以倾诉一切的“树洞”。

而“辰”，也成了他唯一的、能够让他短暂地，从那个华丽的牢笼里，“越狱”的同伴。

那辆绿皮火车，和那片永不凋零的樱花林，是“辰”送给海然的、一场最盛大、也最温柔的幻梦。

当海然坐上那趟缓慢的、会发出“哐当”声的列车，穿行在那片粉白色的、如同云霞般的樱花海里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童话故事的王子。

这个世界，不属于闻域，也不属于他。这是“辰”，专门为他们两个人，创造的“伊甸园”。

在这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旅途”，什么叫“自由”。

在这里，他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关于“被囚禁”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倾诉。而对方，则用一句“下一个春天，我们还会在这里，再次相遇”的约定，给了他一个最温柔、也最坚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