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洪谖问。
“直觉罢了,”断情崖上的清远仙子笑了起来,她有一双体谅的眼睛,她说道,“我想,也许你们需要在霞海找到一个安身之处,而断情崖永远对你们敞开大门。”
自霞海那场不可预料的海难发生之后,洪谖每一天都会来到霞海之泮。旁人问洪谖究竟在看什么。眼睛却不看洪谖,只深深地望着霞海。霞海的海水像极了老道缜密的杀人犯的口嘴,暗潮汹涌,讳莫如深。洪谖回望着询问者心不在焉的眼睛,微笑着说道,“云气。”
乌云蔽日,雷霆声里,沧浪劈山。早已被验证过,每一次都带来绝望的霞海的洪流中,无法挽回的、惨淡的云气里,碎片碎成碎片,海难重复着海难,洪谖徘徊在岸边,却看到了辛搴身下碎片的渔船,承载着辛搴,像一个灰败而不显眼的小小的奇迹般涌来。打破了命运必死的预言。
“我现在已经没有要离开霞海的理由,但我也无法胜任你所希望交给我的工作。”洪谖在书信中写道,“每当我终于再次觉得自己彻底了解霞海的时候,霞海总是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再度让我感到陌生。”而我想把它弄明白。
“不必为我感到悲伤,虽然要面临分别,但我并不觉得寂寞。”在送别祖母时,洪谖对步履沉重的封召说道。临走时,封召和洪谖一路行至马车旁,车门大开,封召的手攀在车门上,脚步向着洪谖,像是要把车门关上。封召低着头,洪谖托住封召低垂的手,将他送入车中。封召的身影埋入车内,黑暗中,他抬头看向洪谖,洪谖踩着踏板,阳光下,她倾斜在车外的头发闪烁着细碎的、亮银色的光芒。待车马预备起行,洪谖将要退出,车身轻微的动摇之间,洪谖发丝下的面容半被黑暗遮蔽,话语像是苔藓一般从她的眼睛里生长出来。他听见她说,“不必为我感到悲伤,虽然要面临分别,但我并不觉得寂寞。”
辛搴将自己现有的全部家当交付给了遇难者的家属和在海难中幸存的人,霞海不存在盛大的白事,生命潮水一样褪去的时候,人们甚至还没有察觉到他人生命的那场分明存在但又悄无声息的涨潮。清远仙子没有和辛搴说太多话,洪谖也没有,其他人则劝慰辛搴、为她分析,辛搴想要用自己挣来的钱财、自己的时间、自己的亲身经历来与逝者告别,又或是与自己告别,除洪谖外,世人莫知。但他们都知道辛搴原定离开霞海的时间被无限地推迟。
经历过死生却依然回归正常的年轻人对辛搴说,你应该去断情崖,在那里你可以吃穿不愁,也可以得到最多的尊敬,以主持祭祀。老人们都说,霞海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但断情崖是最接近神慧的地方。有了后者,人们才敢于面对前者。剩下的事情还有我们。
他们都相信辛搴,都爱着她。为此他们也做好了辛搴会随时离开霞海,与他们永不相见的准备。但正因为他们爱着辛搴,辛搴也爱着他们,所以辛搴被自己束缚在海岸,看不到这种束缚解绑的可能。
经过将近一个多月的忙碌与麻木后,辛搴在人间的大小事务基本处理完毕。她和洪谖步行在霞海碎石的海滩,那时,天刚蒙蒙亮。霞海之上,断情崖陡峭逼侵,有如顽石。清辉之间,暗灰色的海水千万年击打溶蚀之处,呈现出它本来的颜色——云缭雾绕中,一段冰冷的苍青之色。只此一刻,旋即沉沦。红日破空,鸡鸣声里,霞海霞色。在这万古一刻中,断情崖赤裸的土黄色岩壁都羞红如情人含怯的面颊,映出橙红的海水,千万金粉的船帆。万古一刻,恰如昨日。刺痛辛搴今天的双眼泪流若明天。海浪不断地扑倒在海滩,海水却永不停息地将人送到海洋的深处,送得一眼望不尽的船只纷纷跌落如米粒大小,消失不见,再不回航。辛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洪谖就坐在了她的身旁。她意识到海水再也无法送她所渴望的人们来到她的身边了,已经没救了。但她也意识到,自己今天还有能力再站起来。离开海岸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