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桃花又要开了,我们找个日子再去桃林转转吧?”
“好。”
二世子还在继续说,仿佛要把所有家长里短的一口气全部都说完,或许是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够了,却又想抓紧最后一点缝隙多说一点。
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从前断然无所依恋,无所顾忌,被贬凡间便做一个逍遥谪仙,却一不留神在这千年里给自己找了个牵绊,十分心窍,有九分都落在那人身上了,最后成了一个有口难言的人。
“回去睡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二世子撑着额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落寞清冷,“哎等等,来把这碗药汤喝了再睡。”
禧没有动弹,反而又直勾勾地盯着二世子看。
后者才反应过来,把两边袖子一挽,将手腕亮出来给他看,说:“没有放血,放心喝吧。你方才吹了凉风,只是驱寒的。”
禧这才乖乖端起来一饮而尽。
二世子今晚的表现有些反常,但应该说是自从他从地狱出来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反常了。似乎隐瞒了什么事。
扶桑大世子遭天诛时,四方皆有异象,彼时山河共鸣,流星陨落,大地震颤,二世子与其同根同源,想必也受到不少牵连。
“殿下你……”
“本君没事,睡去吧,昂,没事。”
禧这一觉睡得很沉,刚一睁眼,就被惊人的痛感席卷了。他浑身上下似乎都被人抽筋扒皮了一般,一寸寸经脉都在无止境地痉挛,连骨头缝里都透出了瘆人的寒意。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血液滚烫之后又迅速的冷下去。他拼劲蛮力去压抑体内暴走的气浪,却发现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极为强劲霸道的力量。
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正肆无忌惮地在他体内游走横行,将他的五脏六腑乃至经脉大穴全都击碎了,强行换上了自己的东西。
他就这样经历了七天七夜的折磨,遭受这莫名其妙的抛光打磨,整个人几乎被重塑了一次又一次。
无数次痛到晕厥,又无数次被疼痛刺醒,一次次在霸道力量的冲击下失去意识,又在模糊之间尝试着向外呼救。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他应该知道了,其实一切都有猜测了——
第七日子时,禧一下破开房门,遍寻了整个桃溪山,空无一人……这次,他连个背影都没给自己留下。
二世子是突然消失的,没有任何交代,甚至此前没有提及任何一句要走的话。
他将神骨生剥了出来,插入了禧的体内,褪去了一身神力,孑然一身地消失了。
三月后的一个黎明,山河共颤,万妖同哭,世间灵物齐悲。
子时,天雷呼啸而下,霹雳声炸破苍穹,雪白的雷电挽着奇异的花,落在了十万大山深处。一时间鸟兽四散,生灵死伤无数。
次日黎明,禧终于找到了十万大山深处的巨大天坑,焦黑的巨大坑洞,像狰狞巨口,獠牙密布。
“殿——下——”
呐喊声在十万大山间来回穿梭,逐渐隐入云雾缭绕的深处。他孤身一人在跪于其间,感受天雷落下时,二世子最后所见。
他在最后的时刻会看到什么呢?会想起些什么呢?
有对于天道无情、神族冷漠的绝望吗?有道心一朝破碎的痛苦吗?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犯了什么罪?
为什么他连一句话都不留下?
他甘愿忍受生剥神骨之痛,也要只身前往?
二世子其人啊,当了一辈子逍遥法外的神仙了,有朝一日以凡人之躯,一步步踏入十万大山,直面天神威压,他又作何感受呢?
他像凡人一样,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挪,花了三个月,不眠不休,拖着孱弱疲惫的躯壳,任由鲜血淌了一路,去迎接自己的死局。
禧捧起了地上焦黑的土壤,埋在心口,痛哭不已。他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但无人回答。
十万大山层层叠叠,数万生灵庸庸碌碌,在天雷落下时猝然结束短暂的一生。
此后一千年,再也没有谁能奈何得了禧。他身为地狱道厉鬼,却强行破开地狱,体内又有扶桑二世子的神骨,法力无边。
鬼族不敢管,神族管不了,他原本可以逍遥自在地了却一生。
他却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六道之外的孤岛,站在冰冷的虚空中,注视着人、鬼二界的一切,将当初二世子的担子又挑在了自己身上,一个人苦苦坚持。
禧对着桃溪山上的那一方小屋,无数次地自言自语:
“当初我自堕地狱,是因为有仙尊告诉我,我身上的煞气会害了你。我害怕让你受伤,并非是故意要惹你气恼。二来,人族寿命如朝菌蟪蛄,我也想永生永世伴着你。现在看来的确可笑,被仙尊一句话就骗得彻彻底底了,怪不得你当时气成那样。”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虽然受了八百年苦,最后我得来了千年的相随相伴——如果我再努力些,是不是就可以再多陪你一段时间了?”
“殿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帮你报仇,连仇在何处都找不到。我想去找你,可生死簿、天柱、业孽海中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天道高悬在下界蝼蚁的头上,利刃朝下,刀锋凌冽。
张煜腿脚一软,扶光剑便从脱力的手上落了下去,猛地插入大地。
他也被一脚踹落开,从千丈高空中落下。
他的目光从丰沮阴鸷疯狂的脸上挪开了,转而看向无尽的苍天,此时浓云滚滚,不见白日。
张煜闭上了眼睛,就如同千年前接受天罚那般。
倏地周遭灵力涌动,万千琴弦彼时共鸣,遥遥远山漫漫长路为之疏引。
丰沮的刀彻底敲碎的山头中,忽而金光照射,只见一个个幽魂自其间爬出,捧着一顶金冠跪在了张煜面前。
为首老者将金冠举过头顶,而后众人皆俯首跪拜。幽魂们步履蹒跚,眼中尽是风沙与浑浊,但那也掩盖不住心中的那一丝虔诚。
幽魂一言不发,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张煜,便彻底消失在了山河间。
“二世子——带我们回家——”
金冠凭空下落,张煜伸手去接,却不料丰沮一刀砍过来,劲风凌冽。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对方一刀比一刀重,张煜却只是挡住,没有对他动杀招。
“你疯了?!”
“我早就疯的彻彻底底了——从他在地狱里对着我的脸,喊出别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