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避其锋芒,在空中借着气浪,去挑起金冠,却又被丰沮一脚踢落。金冠直直下落,随风盘旋,张煜伸手去抓。
丰沮仍旧纠缠上来,两人迅速下落,在空中打作一团。
“你住手!我不想杀你,你不要死缠烂打!”
“可是我想杀你啊——”
张煜一掌将他拍出去,那人踉跄几下,旋即化身一团黑雾,一下将张煜吞没。
张煜屏息闭眼,以耳观风,双指一拨,就掐住了掩藏在黑暗中的丰沮。
对方癫狂地笑着。
张煜感到手心一阵刺痛,连忙松手,没想到丰沮这厮竟然不惜自爆,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三界众生都说巫族的血是最脏的,你觉得呢?”
“疯子——”
丰沮一笑,舔了舔自额头淌至嘴角的黑血,说:“此地遭受大难,跟禧脱不了干系。”
张煜皱眉。
“端公这个字眼自诞生伊始便带着巫族的杀孽和地狱的浊气,神谕降下的诅咒顺着血脉流传下去,凡是对着端公像跪拜的人,都带了这份诅咒,洗不净,也逃不了。清泉乡的惨案,是端公的诅咒对无辜之人的牵连。”丰沮叹气,轻轻抬眼,看向下方密林,说,“禧为了信徒们遭受的诅咒,奔走了无数地方,可他救不回来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张煜:“他的诅咒我来帮他洗,你可以滚了。”
丰沮闻言哈哈大笑,几乎有些喘不上气:“神君可真有意思,他遭受的诅咒可不是拜你所赐吗?若不是当年神族利用他,他何至于到这种地步?”
“当年神族对他做了什么就不劳你操心了,多管闲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神君殿下!”丰沮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为什么要下凡招惹我们这些蝼蚁——我等不配瞻仰神的荣光,更不配得到神的眷顾,你的垂怜,总让我等小人喘不上气!喘不上气啊!”
张煜为之动容,却忍不住一笑,眼神藐视着对方,说:“你当然喘不上气,毕竟本君的眷顾只给了袁禧——”
此时一抹闪光出现在风旋中,张煜趁其不备,一下将扶光甩出去,钩住了金冠。
丰沮死命地朝金冠一扑。
张煜来不及阻止,连忙喊:“不要——”
金光迸射开来,热浪滚烫,丰沮一声惨叫,就被金冠的光芒卷了进去。
张煜一愣,落空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金冠收入他的额头,额间一抹扶桑印记一闪而逝。他随即又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整个人脱力倒下去,自空中落下。
最后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张煜错愕地睁开眼,一头白发映入眼帘,北风瑟瑟间,长发如海浪般翻涌而来。袁禧的脸从满头白发间露出,依旧清瘦俊秀,却少了往日伪装出来的温和有礼,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悲悯和深刻入骨的思念与痛苦。
张煜一下抱住他,将他的头埋入自己的肩颈。二人紧紧交缠,任天雷滚滚、高悬利刃,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命运纠缠千年,坎坷分离千年,余下的岁月不多了,不够将心中堆叠的爱意悉数说尽,唯有一次次的相拥,一次次的耳鬓厮磨,聊以慰藉。
“我都记起来了……”
袁禧:“记起什么?”
“所有。”张煜深吸一口气,说,“所有的一切我都记起来了。我现在真后悔,后悔当年从黄帝那里把你讨了过来,你就该死在涿鹿之野,然后去投胎,随便做个什么也好,都好过跟我折腾……”
袁禧:“如果没有你,那比死了还可怕。”
“现在这样不生不死,就不可怕了?”
“有你,就不怕。”
张煜打趣:“现在油嘴滑舌的人是你了,这几千年来,还长本事了。”
“我好想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有好多事像跟你做……这一千年,我循着你的足迹走遍了山河湖海,学着你的样子做了很多事,但……我还是忍不住想你。”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张煜的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上下摩挲着,“真恨当年那个自负自大的我啊……怎么就让我的小跟班吃了这么多苦呢……”
他的声音又低又柔,娓娓道来,就像在安慰一个即将入睡的孩子。
“后来你我都对八百年地狱缄默不言,但其实心知肚明,这是一个疙瘩,已经横在我们之间了,虽然殿下不说,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出现在你眼前了。”袁禧顿了顿,继续说,“但……当年我爬出地狱之后,见到的不是空荡荡的幽冥,而是在阴间种了一片桃林的你。”
那不是袁禧一厢情愿的死缠烂打,原来他也有看见自己,一直在等着自己。
二世子在受到清泉那一对老夫妇的提醒后,一口气杀到了九泉之下,将守卫的阴兵打得落花流水,将地府翻了个底朝天,才从犄角旮旯里把躲藏着的阎王揪出来,撂下一句“本君近日心情好,想在贵宝地借住一段时间,等——人——”
阎王爷气的胡须发抖,手指抬了又落,双脚沾地了又像是嫌地烫。
最后只能任由二世子在地狱大门前堂而皇之地搭窝住下,一住就是八百年。大桃木生于地狱入口不远处,根系蔓延千里,在那些盘绕虬根间,有一小窝棚,和一漫无边际的桃林。
扶桑原本就是金乌鸟所住之地,日光之起源,二世子在哪儿,哪儿就是艳阳天。惹得那八百年,地狱大门前,没有一只鬼敢经过。
地狱的无常见了都直摇头,活了几辈子了,都没见过地府里出太阳的场景,真是……无常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嚣张至极!”
“那时殿下于桃林中饮酒摇扇,清风潇潇,一扫幽冥永夜,我才明白,这下彻底离不开你了。”袁禧轻轻握住他的手,继续说,“以前你将我救出,教养我,我对你有无理的依赖、偏执的占有,那不叫爱。”
他凭自己的本事,按照约定,从绝境中一点点脱身,见到此前无数个日夜心中所念,那份无处言说的喜悦和安心,让他空落落的一生瞬间有了安置的地方。
如果禧没有从地狱里爬出来,二世子也不会选择挖穿地狱,他只会继续等。他尊重禧这个初尝情爱的小鬼,不愿做他狼狈不堪、自惭形秽时的救世主,没人会喜欢一直被施舍的爱。
他要等,等到小鬼头敢在他面前挺起胸膛的那一天,要等二人目光能够平等相视的那一天。
小鬼头要他等,那就等着。等着等着,二世子也学会了许多情情爱爱之事,他又记起了当初在扶桑仙境痴痴眺望下界时的新奇感。
“我在人间孤苦伶仃,唯有你是千年来唯一的慰藉,本想庇佑你、教养你,却没想到反过来被你教会了许多,还害了你许多——”
“殿下,你没有害我,如果没有你,我的一生只会是一颗毫无意义的棋子,那比死还痛苦。你教我的,我都记得,我这条命是因为你才有了意义。但我并非是那个一味付出的人,我一直在照你所说,好好地活成一个人。我学了很多,忘了很多,才发现成人这条路真的太难走了,就连人族中也有许多不配为人之徒,这千年来的苦苦求索,最终也没有化解我心中的困惑……”
张煜抹去他眼角的泪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笑容与其说是张煜的,不如说是二世子跨越千年时空带给他的。
“人生有三重境,一重难过一重。经历过了望断天涯路的苦苦追寻,便以为能苦尽甘来了,殊不知命运还要教你什么叫‘岁月’,非要让你在无尽的岁月长河中感受到衣带渐宽、憔悴断肠的苦楚,才肯罢休。若是还能坚持着‘不悔’之心,那才会让你在蓦然回首间,发现毕生所求。”
袁禧静静地听着。
“路还很长,要彻底洗去加诸于你身上的不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好好活下去,好吗?不要再想其余的傻事了,就当是为了我,行吗?”
袁禧点点头:“好……”
“也不要为了我去死,如果没了你,与其让我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还不如让我挫骨扬灰的死去。”
袁禧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最终还是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