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景象逐渐在盛晏眼前清晰,碎石路,荆棘丛,季渔梁双膝跪于石砾上,身前站着逆光而立的曲宗卿,身侧则是矗立着一间濒临倒塌的小屋。
那是一间存在于盛晏记忆深处的木屋,盛晏自认为记忆力一般,但他却在此刻福至心灵般的记起来了。
乌木构筑,门窗皆封,比起房子倒是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木棺。
季渔梁的声音也恰巧在此时响起,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我听说曲家有着重生之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所以我请求道长,救救我的朋友。”
“重生”两个字有如铁钉,牢牢地将盛晏钉在了原地。
“我身无长物,只有三百万的存款和一套一百万的房子,我可以尽数捐了,不留一分。”
季渔梁是天生的低沉嗓音,虽然没有特意学习过,但从小到大主持节目、播音朗诵之类的事都少不了他的参与,盛晏听过许多次他一本正经播报新闻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能让人眉眼带笑,说出的每一个尾音都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可是此刻,季渔梁的声音中却带着化不开的疲惫,像是陈旧滞涩的机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磨损后的铁锈气。
“如果还有其他的要求,我都可以,只要我有的,包括我这条命…”
“要你的命干嘛?”
曲徴的声音横空出现,他竟悄无声息地追过来了。
盛晏回头望他,只见发丝微乱,额角带着薄汗,曲徴正了正歪掉的衣领,缓步行至季渔梁身边,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一个人只有一条命,这是馈赠不是筹码,你应该珍惜。”
季渔梁却依然不动,他似乎是铁了心想要一个答案:“如果…如果真的可以以一命抵一命,这才是真的馈赠,您不必拦我,我今天必须得到一个答案,可以,还是不可以?”
他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话语里的威胁意味,又补充道:“抱歉,这是我的请求,不是威胁。”
曲徴拉扯了季渔梁几下,没拉动,便无奈放弃了,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曲宗卿轻声道:“父亲,说点什么吧。”
他虽面庞带笑,但盛晏却莫名觉得他现在很紧张,一双眼牢牢盯着曲宗卿不放,像是要把他所有的微表情都刻在眼里。
曲徴果真是曲宗卿最为得意的长子,他的话音刚落,曲宗卿便有了反应。
“他的八字。”
季渔梁猛地抬起头,盛晏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细碎的光亮。
他马上说了。
在盛晏的角度,他清楚地看到曲宗卿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几下,想必是在计算,不过两秒,拨动的指尖便停下了。
“怎么样?”季渔梁试探着问。
曲宗卿并未回答,而是突然看向了曲徴。
只一个眼神,曲徴便明白了曲宗卿的意思,他垂下眼睫,俯身再次搀扶季渔梁起身:“您先起来。”
这次季渔梁没有反抗,他听话地从地面上站起,一双膝盖上遍布灰尘,他整个人都是灰突突的,像是谁随手画下的工笔画,以灰调作底,黑色描边,唯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
兴许是膝盖疼,季渔梁并没有站直,而是微微佝偻着身躯:“我该做什么?”
曲徴微微侧开了脸,如同不忍看他:“重生之术…其实是没有的。”
一句话,却给两个人宣判了死刑。
盛晏清楚地看见季渔梁眼中的光芒一寸寸熄灭,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就此湮灭,季渔梁的表情像是慢动作,一桢桢在盛晏眼中播放。
他先是眉头微动,质疑自己听到了什么,随后便是一双眼期冀般地盯着曲徴,想要在他面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曲徴却是一片肃然。
季渔梁的眼睛逐渐被血色侵染,他喃喃自语:“有的吧…我在书上看到是有的啊…怎么会没有呢…需要什么我可以去做啊…别这样…”
他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别这样对我…”
曲徴闭上眼,继续道:“即便是有的,他也不符合条件。”
“什么条件?”季渔梁粗声粗气地问,每个字都被泪水泡过。
“命格。”
曲徴轻声说,像是轻飘飘的一片叶,却将季渔梁压垮:“他的八字太轻了,这世间的任何办法都没法留住他,这就是他的命。”
八字,命格。
从小到大,盛晏和信天翁不知听到过多少次这两个词语。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出身也大差不差,但两个人的八字却是天差地别。
盛晏是福泽绵长,信天翁却是时乖运蹇。
他们两个人的一生都在为出生握在手里的八字所累,仿佛人生就是个早已写好起承转合的剧本,出生时拿到什么角色,就要去沿着命盘去演绎什么角色,盛晏最开始是不信这个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喊得响亮,但当他死而复生的那一瞬,一股源于玄学力量的敬畏自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死而复生,闻所未闻。
反观信天翁,他自小体弱多病,信明达四处求神拜佛,终于找到了延续寿命的办法,信天翁自己也尽力不去在意,自由自在,潇洒恣意的活,盛晏本以为信天翁的命运或许就会因此而改变。
可他却又选择了自我了结。
二十三岁自戕,正应了早夭。
也因为他那福薄的八字,所以事到如今就连子虚乌有的重生之术都回天乏术。
难道这就是每个人生命中避无可避,难以改变的劫难吗?
有幸躲过,就可涅槃重生;不幸遭逢,只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