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奶奶枯叶般的手掌覆上两人交叠的倒影:“小野五岁那年,把喜糖当婚书藏进饼干盒……”她浑浊的笑声混着药盒播放的《月光》旋律,“我说那糖纸就是聘礼,他当真攒了满罐子星星糖纸。”
老人狡黠地眨眨眼,把最后一颗星星糖塞进钢琴谱架,糖纸折射出的虹光里,映出两个悄然交缠的影子——一个在理性与感性的临界点反复校准公式,另一个早已把心跳谱成了只属于她的安可曲……
归途的暮色将车窗染成琥珀色。
隧道顶灯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明暗交替的刻度,像林砚之监测手环上跳动的数字。许星野搭在方向盘的小指无意识抽搐——那是他演唱会前焦虑发作时的旧症,此刻却被藏进皮革缝线的阴影里。
车载电台突然播放起许星野的新歌,92Hz的低音震得储物盒里的银杏书签簌簌作响。林砚之伸手关掉音响的瞬间,那刺耳的寂静仿佛点燃了引线。
“奶奶今天的话,你怎么想?”许星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刻意维持的平静。他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很紧。
林砚之的目光从窗外流动的霓虹上收回,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一个实验课题:“奶奶年纪大了,心愿可以理解。但结婚是重大决定,需要理性评估。”
“理性评估?”许星野嗤笑一声,方向盘在他掌中猛地打了个转,车身随之晃动了一下,“林博士,在你那精密的大脑里,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也只是一堆需要‘评估’的数据?成功率多少?投入产出比如何?”他语速越来越快,带着明显的烦躁和攻击性,如同舞台上失控的电吉他solo,“你刚才在奶奶面前说的那些‘上升期’、‘边际效应’,冠冕堂皇!根本就是借口!”
林砚之身体因车子的晃动微微前倾,她迅速扶住车门把手,眉头蹙起,声音却依然维持着那种令人恼火的冷静:“许星野,注意驾驶安全。这不是借口,是现实考量。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奶奶提起,你想过结婚的事情么?”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所以,现在仓促讨论婚姻,并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许星野猛地一脚油门,车子在空旷的路上骤然加速,强烈的推背感袭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林砚之!你到底在怕什么?怕婚姻会束缚你引以为傲的理性?怕我许星野不够格站在你这位天才心理学家身边?还是你压根就不信我们能走到最后?”他侧头看她,眼底翻涌着被刺痛的不甘和困惑,像一头受伤又愤怒的困兽,“你说‘现阶段不适合’,那什么时候适合?等我们都功成名就,头发也白了的时候吗?还是等奶奶……等不到了的时候?”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绝望。
车厢内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林砚之感到监测手环在腕间发出轻微的震动警报,提示心率上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抽离那汹涌的情绪漩涡,用最专业的姿态构筑防御:“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够了!”许星野一拳砸在方向盘中央,刺耳的喇叭声撕裂了夜色,也彻底打断了她冰冷的分析。他胸膛剧烈起伏,银链在锁骨的凹陷处疯狂晃动,折射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别跟我扯你那些该死的术语!林砚之,我现在就想听你一句真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或者说,你的未来蓝图里,到底有没有我许星野的位置?还是我只是你‘样本数据’里一个可有可无的观察对象?”
林砚之盯着许星野的侧颜看了一阵,默默别开脸,用更疏离的语气陈述:“我之前就说过,在我的人生规划里,没有婚姻……”
“没有婚姻?!”许星野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心寒,“好,好一个没有婚姻。”他猛地靠边停车,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他解开安全带,动作带着一股狠劲,银链甩在真皮座椅上发出轻响。“林砚之,你赢了。”
他扭过头,不再看她,下颌线紧绷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所有的愤怒、失望和受伤都被强行压抑在那张俊美却此刻显得异常冷漠的侧脸下。
林砚之看着他紧绷的侧影,监测手环的警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指甲几乎陷进掌心,冰冷的银镯滑到腕骨,硌得生疼。但最终,她只是沉默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注意安全。”她下了车,把这四个字和银镯留在了副驾。
车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车内残留的琥珀香和他最后冰冷的气息。林砚之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初冬的夜风冷得紧,瞬间卷走了车厢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也吹得她裸露的脖颈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那辆黑色奥迪没有丝毫停顿,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一头负伤的野兽挣脱束缚,毫不犹豫地汇入车流,尾灯划出两道刺目的红痕,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攥着方向盘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
也许,这样就到终点了吧?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是的,是她亲手推开了他,用最冷静、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她的人生规划里,没有婚姻。这是她一直坚持的立场,从他们关系开始时就明确划下的界限。
虽然比自己预估的要早,但,也是在计划内的,不是吗?
她试图用理性的标尺去丈量此刻的分离,像评估一个项目的终止节点。时间提前了,变量失控了,但结果导向是符合最初设定的模型。这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一阵风卷起地上被她踩碎的星星糖纸,那张承载着许星野童年憧憬和奶奶温暖回忆的糖纸,如今皱巴巴地粘在冰冷的路面上,沾满了灰尘。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糖纸碎裂时那微不足道的粘腻触感。可为什么心会痛?
这尖锐的疑问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层名为“计划内”的理性薄膜。监测手环在腕间持续发出轻微的震动警报,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超出正常范围的心率数值。这具被科学理论精密解读的身体,此刻正用最原始的生理反应背叛着她引以为傲的理智。
胸腔里传来一阵阵沉闷而真实的抽痛,那感觉并非来自任何可量化的脏器损伤,而是从某个更深、更无法用仪器探测的角落弥漫开来,带着冰冷的钝感,缓慢而固执地扩散。
看来就像小满说的,喜怒哀乐总要经历一遍的。她想起好友小满曾经半开玩笑的感慨。小满总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密仪器,缺乏“人味儿”。当时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推了推眼镜。可现在,这股盘踞在胸口的痛楚,带着如此清晰的重量和轮廓,让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小满口中的“经历”意味着什么——它不是数据图表上的一条曲线,不是文献里冷冰冰的百分比,它是一种切肤的、无法被立即归因和消解的存在。
夜风更冷了,吹得她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大衣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擦过他僵直臂弯时沾染的、那丝属于他的独特气息,混合着皮革和一点淡淡的琥珀香。这气息此刻像细小的钩子,勾扯着她极力维持的平静。
她站在原地,像一座孤岛矗立在流动的夜色与人潮中。周围是城市的喧嚣——车流声、远处隐约的音乐声、行人的谈笑——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腕上手环的震动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内鼓噪,异常清晰。
林砚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路边显得格外清脆、孤单。结束了,那就回家吧。回到那个自己熟悉的、充满掌控感的地方。只是,心底那挥之不去的闷痛,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有些课题,远比实验室里的复杂千万倍。而“经历”本身,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