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儿换了身筠雾色压银边儿圆领窄袖袍,显得十分英朗贵气。张和接他进来,一路上不住偷眼瞧他。
临进后院之时,玳安儿拉住这小厮,从怀里摸出一角碎银轻声道:“哥儿去买斤糖吃?”张和看都不看一眼,摇头道:“我家没这规矩。我劝你进去也别使这劳什子。”玳安儿应了声“好”,心中大慰。
那日之后,玳安儿便没再来打搅,张松心里知道这是为避嫌,却难免暗自纠结,整日像有甚么事吊在心口,总也静不下来。见了玳安儿,他勉力压住雀跃心情,淡然拱了拱手,唤他作“西门掌柜”。
玳安儿手里拎着一提纸包,看着轻飘飘、蓬松松,不像贵礼,张松便安心接了。触到玳安儿手指那一刹那,他一下明白过来,这几日他在焦虑什么、期盼什么。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夜,玳安儿爬上山顶书院送点心给他。那时的莽撞少年眼里闪烁着藏不住的欲念,小心翼翼却又汹涌热烈;眼前人却坦然自若,心有戚戚的人换成了张松。
见识过玳安儿一心爱他的模样,张松便无法自欺欺人,如今玳安儿对他,只有故人旧谊,再无旁的心思。
玳安儿见他低头望着点心发呆,便反客为主伸手邀道:“大人请坐。”张松收回神来落座,吩咐张和再取一套杯具来,他与西门掌柜对酌。几杯下肚,玳安儿扯开点心系绳,拨开纸包道:“大人尝尝这流心酥,南边儿带来的,我估摸着,可你的口。”
张松便手捏点心,轻启檀口,款款吃了起来。玳安儿见状咧嘴乐了:“这我便放心了。见你一副道学模样,我还当是哪个同名同姓、长相酷似你的,认错人喽!”
不知何故,张松竟觉脸热,便急忙找话,问他这些年的去向经历。两人聊至深夜,月上梢头,玳安儿起身告辞,请张大人晚安。
张松心中莫名失落,依礼送客至门外。待要转身,玳安儿募地问道:“欸?你怎不用香了?”“不得工夫侍弄那些玩意儿。”张松答道,而后怅然目送他背影消融在夜色中。
恍如前世一般久远之时,两人在西门府初见那日,玳安儿也曾有此一问。那时被主子赐名书童儿的张松初到府上,平安儿、来安儿等人凑头指着他调笑,玳安儿却佯嗔喝止他们,殷勤接过书童儿手里褡裢,引他往小厮房中安置。
“欸?你身上怎的熏这浓香?”玳安儿问他。书童儿冷冷道:“怕臭。”
后来玳安儿总算想通,他怕的是甚么臭。书童儿早已习惯被各样男人摆弄,却始终厌恶他们在他身上留下的污浊腥臭,总觉洗也洗不去,只得在床笫间向恩主求来香囊、脂粉,既是遮掩,又为麻痹自己。
如今张松再不用靠男人生存,身上自然清爽干净;加之功名在身,唯恐招人口舌,哪还敢用香。
回到院内,张和正收拾石桌,见张松过来,嬉皮笑脸道:“老爷,这人是谁呀?他怎知你爱吃酥点?”
张松白他一眼,作势要拧他耳朵:“几时了你还不睡?不睡写几个字去,少来烦我!”张和“嘿嘿”笑着,托盘儿跑了。
夜里,张松又烙饼似的在床上来回翻腾。情爱之事真是诡谲莫测,彼时一味不耐烦、瞧不上的人儿,隔这些年再遇上,竟一眼看进心里去了。
从前人家上赶着黏他时,他不当回事;如今人家早放下了,他倒把个相思饼往肚里吞。太迟了,太迟了,芳华已逝,覆水难收,再者,他一万年也比不过人家心里那个死在最好年纪的爱人。
张松心里好不难过,却哭不出来。这些年在陆老师身边学为官、学做人,老师从未讲一句大道理,却以身示范,教他人应当如何自立于天地间。他哥留下的信里那些微言大义,终于不再是模糊空泛的话语,他打从心眼儿里再不愿将悲欣喜怒系在哪个男人身上。
他不打算叫玳安儿、叫任何人瞧出他的心思,这点无望的念想,就让它烂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吧。主意已定,他顿觉释然,可放松下来,悠然入梦之后,玳安儿的身影却不期而至。他并未睡实,心里清楚这只是梦境,便允许自己再任性一回。
“玳安哥,这话我不好当面对你说的,”他两手环抱玳安儿腰身,泪眼望着他笑道,“如今我竟爱上你了,却不能如你当年那样,有飞蛾扑火的勇气。”
梦里玳安儿只拉着他两手,沉默不语。“他日埋骨君身侧,来世……”张松念到一半,忽又叹道,“只怕你来世,也已许给大姐夫了罢?”
那晚他在梦里哭了许久,醒来时半边脸都叫泪水腌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