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洞是我们的第一个 “秘密基地”。某个周末午后,沈意神秘兮兮地把我带到老槐树下,用生锈的钥匙(他说是在废品堆里 “考古” 发现的)撬开树洞,里面藏着他攒了好久的 “宝藏”—— 缺角的瓷片像被施了魔法,在他眼里是古代公主的梳妆镜;生锈的铁钉则成了骑士的宝剑。我从兜里掏出用蜡笔新画的 “城堡冒险图”,郑重其事地放进树洞,说这是我们冒险的 “作战计划”。此后,我们总在放学后溜到这儿,往树洞里添新 “宝贝”,有时是我从家里顺的彩色玻璃弹珠,有时是沈意蹲在蚂蚁洞旁观察一上午,得来的 “蚂蚁行军路线图”(其实就是张画满黑线条的废纸)。
旧仓库的角落是另一处 “宝藏点”。仓库门轴生锈,推开时会发出 “嘎吱嘎吱” 的惨叫,可我们就爱这股子探险的刺激。沈意举着从工地捡的破手电筒,在积灰的货架间穿梭,像个真正的探险家。“看!这是二战时期的炮弹壳!” 他举着个生锈的铁管子,眼神发亮。我憋着笑纠正:“这明明是人家装修剩下的水管……” 但还是配合地做出惊叹的表情,看他眉飞色舞地讲 “炮弹壳的来历”。我们把仓库里的 “宝藏” 分类,玻璃渣归为 “宝石堆”,破木板当作 “造船材料”,幻想哪天用这些造出能远航的船,离开U城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家小池塘成了我们最常待的地方。沈意总说鱼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生灵,“它们不用学那些烦人的礼仪,不用被佣人盯着一举一动,想游去哪就游去哪” 。这话让我心里发酸,却又忍不住跟着他蹲在池边,数鱼鳞片上的光斑。有天清晨,他攥着个玻璃罐敲我窗户,罐里几条小鱼尾巴甩得欢,“小桃子,我抓了湖里最厉害的鱼,送给你!” 他睫毛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里亮闪闪的,像撒了层碎钻。
我欢天喜地把鱼放进小池塘,当晚却被王姨撞见。她保养得宜的手猛地捂住嘴,尖叫着摔碎玻璃罐,“小姐!这是什么脏东西!” 小鱼在青砖上徒劳地扑腾,鳞片反射的光刺痛我的眼。我哭着冲出去,正撞见沈意站在院外,攥着衣角,手指关节都泛白,“对、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家不要这些……” 他睫毛耷拉着,像被雨打蔫的草,声音带着颤。我想解释,可佣人们七手八脚清理的动静里,他转身跑开,藏蓝色衣角晃出视线,消失在暮色里。
本以为友谊要碎在这糟糕清晨,没想到傍晚,沈意又来敲窗。他怀里抱着个更漂亮的玻璃罐,罐子里的鱼尾巴像绸带,在水里飘来飘去,“我又抓了更好的鱼,小桃子别生气……” 月光从窗缝溜进来,他睫毛的阴影颤巍巍的,像受惊的蝶。我红着眼圈,拉着他的手,把鱼倒进池塘,看涟漪搅碎月光,“才没生气,它们现在是咱们共同的鱼!以后它们生小鱼,就是咱们共同的小鱼!” 沈意破涕为笑,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们趴在池边,数着鱼群,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直到月亮爬过屋檐。
后来我们常趴在池边,沈意会把耳朵贴在池沿,说能听见鱼说话,“它们说小桃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公主,就是被那些佣人管得太可怜啦” 。我被逗得直笑,就从厨房偷顺面包渣,看鱼群争抢时溅起的水花,溅在我们鞋面上,凉丝丝的。有次下雨,池塘水涨,几条小鱼顺着水流跑了,沈意急得团团转,拽着我的袖子喊,“它们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呀!” 我灵机一动,拽他往湖边跑,“咱们放新鱼当交换,它们的伙伴来了,就会找回来的!” 雨里我们淋得湿透,沈意的刘海滴滴答答落水,我裤脚全是泥,可我们把新抓的鱼放进湖里时,他笑得格外灿烂,说这是和鱼的 “交换约定”,说不定小鱼们能带着我们的愿望,游到世界尽头。
后来再遇到沈安,是在沈意被妈妈打骂后。沈意哭哭啼啼来找我,眼睛肿得像核桃,我正用热毛巾给他敷脸,就听见院外传来沈安的声音,“沈意,跟我回去。” 他站在月光里,身姿挺拔,语气却冷冰冰的。沈意缩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不肯动,我梗着脖子回怼,“他现在不想回去!你要是敢硬拽,我就…… 我就喊我爸爸!他可是跆拳道黑带!” 沈安瞥了我一眼,竟没再强求,转身走了,衣角扫过风里的月光,悄无声息。
慢慢熟悉后,沈意开始讲他家的事,那些复杂又糟糕的家庭纠葛,像团乱麻,缠住了他年少的时光。“我爸总说妈妈是个没用的女人,连饭都做不好。” 沈意咬着糖葫芦竹签,山楂汁染在嘴角,“可妈妈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会给我讲睡前故事,会在我生日时做小蛋糕,后来爸爸总骂她,她就越来越爱发脾气……” 我听着,心里沉甸甸的,把自己的糖葫芦塞给他,“我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以后你常来我家吃,我让妈妈教你妈妈做好吃的!” 沈意笑了,可眼里的落寞却没散。
他说爸爸总不在家,回来就是骂妈妈,说她没本事,连孩子都照顾不好。“有次爸爸回来,看见我数学考了七十分,抬手就要打我,是妈妈扑过来护住我,自己被打了一巴掌……” 沈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绞着衣角。我气得拍桌子,“你爸爸怎么这样!太过分了!” 沈意却低下头,“可他是爸爸呀…… 而且他也有好的时候,给我买过一次变形金刚,虽然后来又收回去了……” 我不懂大人世界的复杂,只知道要护着沈意,让他少受点委屈。
沈意还说,哥哥沈安其实对他很好,“小时候我生病,是哥哥背我去医院的,路上摔了好几跤,膝盖都破了” ,可沈安总爱用冷冰冰的样子把关心藏起来,“他说我要是再这么软弱,就别当他弟弟” 。我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沈意说这些时,眼神里的矛盾 —— 对家庭的无奈,对哥哥复杂的情感,还有对温暖的渴望。
我们会在夏夜的院子里,躺在摇椅上(我偷偷把妈妈的摇椅搬出来的),仰望着星空讲这些事。沈意说以后要赚好多好多钱,带妈妈离开这个家,让她不再被爸爸骂,能每天开心。我拍着胸脯保证,“我也帮你!我家的钱都存在银行里,以后我取出来给你!” 沈意笑着揉我头发,说小桃子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蝉鸣黏在U城的老墙上,我和沈意坐在废弃仓库的破藤椅上,看灰尘在光束里跳圆舞曲。他晃着从工地捡的生锈扳手,突然问:“小桃子,有钱人是不是都很幸福呀?”
我啃着从家里顺的奶黄包,糖心顺着嘴角往下淌,含糊不清地笑:“幸福?你见过半夜被佣人薅起来晨读吗?见过喝牛奶必须用左手拿杯、右手扶碟吗?” 沈意凑过来,鼻尖沾着我掉的糖渣,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听最精彩的冒险故事。
我索性掰着手指头数:“我周岁抓周时,大伯母把算盘挪到我手边,说‘姜家女娃得会管家’;四岁家族宴,表姐把我推进玫瑰丛,姑姑们只关心‘裙摆沾血会不会坏了姜家颜面’……” 奶黄包在掌心捏变形,糖心糊在指缝,“沈意,你知道吗?在老宅,连哭都是错的—— 王姨说‘小姐掉眼泪会弄花妆容,坏了家族体面’。”
沈意突然伸手抱住我,他的衬衫沾着湖水腥气,布料糙得蹭脸疼,可胸膛闷闷的,像把夏日惊雷裹住了。“小桃子好疼呀……” 他声音黏糊糊的,带着没擦干净的鼻音,“我妈总说我爸赚不到大钱,可她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钱,是她别再哭……” 这话让我鼻子发酸,原来两个不幸福的小孩,能凑出双倍的心疼。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拓在仓库墙上,他攥着生锈扳手当宝剑,我举着奶黄包当皇冠,在积灰的货架间 “打仗”。他喊 “打倒刻板规矩怪”,我叫 “消灭坏情绪大王”,扳手磕在货架上叮当响,惊飞了筑巢的麻雀。
后来我们躺在旧藤椅上,看暮色漫过仓库的破窗户。沈意把玻璃罐里的小鱼倒进我手心,鱼尾巴扫过皮肤,痒痒的。“小桃子的幸福,该是能自己哭自己笑,能吃甜包子不被说没规矩。” 他说这话时,睫毛上沾着仓库的灰,却亮得像装了整片星子。
晚风卷着仓库外的槐花香涌进来,我想起老宅的金丝笼,却在这个沾着锈味和汗味的角落,第一次觉得,不幸福的小孩,也能互相舔舐伤口,把破碎的时光,拼成发光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