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在伞面炸开细密水花时,我看见姜若桃缩着肩膀往巷子深处跑。母亲毫不犹豫把伞柄整个推过来,冰凉的金属伞骨贴着掌心,她左肩的蓝布衫眨眼洇出深色水痕。
"快跟上!"母亲拍了拍我后背,自己却转身往菜市场方向走。我攥紧书包带追上去,书包侧袋里的豆沙包还留着体温——今早出摊前,母亲特意多蒸了两个。
雨滴顺着刘海砸进眼睛,我揉了把脸,突然摸到裤兜里鼓着的油纸包。那是姜若桃昨天塞给我的桂花糕,油纸边角都被我捏得发皱。她总说家里糕点铺要处理边角料,可每次给我的都包得整整齐齐。
我咬下豆沙包最后一口,甜腻的馅料混着雨水滑进喉咙。前面姜若桃的碎花裙摆被风吹得翻飞,像只淋湿的蝴蝶。母亲说等荷叶上市就做荷叶饭,到时候得多藏两片腊肉在她碗底,上次看她盯着隔壁小孩的红烧肉直咽口水。
雨越下越大,积水倒映着我们并排的影子。我故意把伞往她那边斜了斜,听她小声抱怨"你又要感冒",忽然觉得这样的雨天,永远走不到头也挺好。
深夜的灶台还亮着昏黄的光,我被厨房传来的响动惊醒。揉着眼睛推开虚掩的门,看见母亲正踮着脚,从梁上取下那罐用蜡封着的猪油。竹梯在老旧的砖地上发出吱呀声,她往锅里倒猪油时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吵醒你啦?"母亲回头冲我笑,鬓角沾着面粉,"明天做荷叶饭,得多备些油才香。"案板上码着刚切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的纹路泛着诱人的光泽。我这才想起,家里的猪油罐明明早空了,原来她一直留着这最后一点,是为了给姜若桃做顿好的。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荷叶上,母亲已经从菜市场回来。竹篮里除了新鲜荷叶,还躺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若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鱼汤最补人。"她一边择菜,一边絮絮叨叨,"记得提醒她,放学别在巷口玩太久,这天气容易着凉。"
荷叶饭出锅时,整间屋子都飘着清香。母亲把最厚实的肉块和金黄的锅巴挑进小碗,用荷叶仔细包好。"给若桃送去。"她擦着汗,围裙上还沾着米粒,"就说...就说阿姨熬了鱼汤,让她来家里喝热乎的。"
我捧着温热的荷叶包冲进雨里,远远看见姜若桃蹲在屋檐下,正用树枝画着什么。雨滴打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却浑然不觉。当我把荷叶包递给她时,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而身后,母亲的身影正倚在门框边,嘴角挂着温柔的笑,目送着我们在雨幕中嬉闹。
汽车碾过积水的柏油马路,后座的行李箱撞得金属框哐当作响。我死死攥着书包带,书包侧袋里的彩笔硌得掌心生疼,那是画完水塔穹顶还差的最后几支荧光色。后视镜里,妈妈正用纸巾按着嘴角,指缝间渗出的暗红在白纸上晕开,像极了姜若桃偷涂她妈妈口红时,在我手背上印的花瓣。
“别回头。”哥哥沈安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他校服袖口磨得起球,却固执地把外套披在我身上,“到了P市,我去工地搬砖也能供你上学。”车窗外,U城的老槐树越来越小,我数着掠过的电线杆,第37根时,后槽牙把舌尖咬出了血——姜若桃还在水塔等我,等我给她看缀满锡纸星星的星空穹顶。
出租屋的霉味裹着消毒水渗进每个角落。妈妈蜷在窄床上,化疗后的头皮泛着青白。我蹲在发霉的窗台边,用捡来的粉笔在墙上画桃子,哥哥收工回来时,总会往我口袋里塞块水果糖。“小意画得真像。”妈妈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柳絮,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墙上的粉笔画,“要是能看着你考上美院......”
深夜的走廊传来哥哥压抑的哭声。我攥着半块硬得硌牙的水果糖站在阴影里,听见他对着电话那头低声下气:“求您再宽限几天,我妈真的撑不了多久了......”月光从气窗漏进来,在他佝偻的背上切出一道冷白的痕,像极了姜若桃总爱别在发间的银色发卡。
妈妈走的那天,雨下得比离开U城那晚还大。哥哥在收拾遗物时,从枕头底下翻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画废的草稿纸,还有张泛黄的体检单——确诊日期是我们约定画星空穹顶的前三天。铁盒最底层压着封信,墨迹被泪水晕得模糊:“小意别怪妈妈,桃桃是好孩子,别让她等太久......”
父亲卷走赔偿金那天,我在他抽屉里发现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妈妈抱着襁褓中的我,身后是U城那棵老槐树,树下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够树上的桃子。哥哥把拳头砸在墙上,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照片上,盖住了姜若桃灿烂的笑脸。
我开始在夜市摆摊画肖像,帆布包里永远装着未拆封的荧光彩笔。某个暴雨夜,我收拾画架时,瞥见对面店铺橱窗里的身影——穿着白裙的女孩举着油纸包,褪色的锡纸星星在雨幕中明明灭灭。画笔“啪嗒”掉在积水里,等我冲过街道,只剩满地糖纸黏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像极了那年夏天,她掌心托着的、永远没能送出的绿豆糕。
暴雨冲刷着工地锈迹斑斑的脚手架,我缩在水泥管里数哥哥沈安漏雨的工棚亮了几盏灯。第七次雷声炸响时,黑色商务车碾过积水的声音刺破雨幕。锃亮的皮鞋踩在泥泞里,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撑着伞,身后跟着拎皮质公文包的助理。
"沈安?"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雨水顺着伞骨汇成溪流,"我是盛华集团的特助,陆川。"他从公文包抽出烫金聘书,"董事长看过您在建筑结构设计上的提案,想邀请您加入集团设计院。"
哥哥握着钢筋的手剧烈颤抖,安全帽上的雨水砸在聘书上晕开墨痕。我从水泥管钻出来时,正撞见他发红的眼眶——三个月前他偷偷投递的方案,此刻正躺在价值百万的牛皮纸袋里。
"我弟弟......"哥哥声音沙哑。陆川特助露出职业性微笑:"集团会安排员工家属入住人才公寓,沈意同学可以转学去市重点。"他递来印着鎏金LOGO的名片,雨滴在"盛华集团"四个字上折射出冷光。
搬家那天,我在旧衣柜夹层摸到半块硬糖。玻璃罐里的萤火虫标本早已干枯,姜若桃留下的绿豆糕包装纸在潮湿里发了霉。新公寓的落地窗能俯瞰整座城市,却再也没有水塔上穿堂而过的风。
初中开学那天,白衬衫少年举着向日葵拦住我。"我叫淮之安!"他笑起来露出虎牙,阳光穿过他发梢在我手背投下金色光斑,"听说你会画会发光的星星?能不能教教我?"我攥紧校服口袋里的锡纸碎片,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终究化作喉咙里打转的酸涩。
淮之安总爱把篮球砸在我脚边,然后赖着让我帮他捡球。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盖在我画满涂鸦的素描本上。“小意,周末去江边放风筝!”他晃着手里歪歪扭扭的纸鸢,风筝尾巴上还粘着我随手画的卡通桃子。
转学生来的那天,阳光突然变得刺眼。阮清欢背着薄荷绿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白衬衫领口别着枚银杏叶形状的胸针。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声音清亮得像林间溪水:“我叫阮清欢。”他落座时,袖口扫过我的课桌,飘来若有似无的雪松香。
淮之安第三次把篮球砸偏,故意弹到阮清欢脚边时,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阮清欢弯腰捡球,银杏叶胸针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淮同学的三分球,是想砸晕我吗?”他说着把球抛回去,动作利落得让淮之安愣了神。
那天起,美术教室的角落多了把空椅子。阮清欢会带着妹妹的照片来,看我给画稿添上银河时,他总托腮轻哼童谣;淮之安则倚在窗边啃冰棍,时不时往我调色盘里滴两滴橙汁捣乱。“这叫创意!”他被颜料溅到校服也不恼,反而抓起阮清欢的手按在画布上,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