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公子源毕恭毕敬。“还望夫子助我一臂之力。吾若能得离火所助,必将势如破竹,那时莫说一个区区温国,便是整个四州都如在掌中。可是夫子也知道,四百年前曹康被杀前曾作一誓,此火虽然辗转各人之手,终将止于其后人手中,也只有曹康之后,才能真正掌握离火。我空知道离火所在,却无人可掌握此火,纵事找到了,又有何用呢?”
“......那你当初何故要逼走南齐白?”
“夫子,非我所为啊。”
公子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当年确实是南齐公厌倦了,主动离开的。我只恨当时未多加挽留,谁知他这一去竟不得再见。夫子,我既悔恨当初,你为何不与我偿还的机会呢?夫子可知南齐公还有子嗣?”
父亲的声音沉稳:“晚了。你真这么想,就当十年前来。”
“我听说南齐公出逃温国之后,夫子曾去温国,救出了其子南齐明。”
“那你应该也听说,十年前有王派刺客来昭,明早已死在那天。”
“后来南齐公在老秣不是也有一妻么?”
一阵长长久久的沉默。伊以为他们没说了,便更贴近了窗,听见公子源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闻在南齐公去温国前,其妻已有身孕......曾有恩与夫子,夫子不会见死不救。既然救了一次,也当有第二次。我只想问夫子,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此时在何处?”
中容檀道:“不错,确实有一女,其母曾将她托付与我。”
“好!我就知道——”
“但此女出生未及半个时辰便夭折,其母也正是因此才心灰意冷,冒死为白收尸。”
“夭折?”公子源的声音猛地窜起来。“不,夫子所言当真?”
“你但往老秣去问一番便知。公子既对当年之事了解如此之深,想来已经去探听过了。”
公子源的声音又低下去。“不错......他们也如此说。但——”他拖长了声音,“夫子,你可要知道,如今并非我一人在寻。若是死了也就罢了......但若是活着,夫子,你可得藏好了。”
伊听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声。她没有再听下去,走到庭中的风声树下。风声树只产于芷国境内的沥山,有文事时便作琴瑟之响,有武事时便作金革之声。王公贵族为预知国事,多有栽此树,只是风声树离开沥山,根据距离长短,只能活两年至十年不等。父亲的庭中也有一颗,而这已是种下的第四棵,前几颗都仅存了三四年而已。她揪下一片树叶,假装放在鼻下嗅闻,想着父亲与那公子源的对话,又瞟着那两个赤胫。
“莫非,那两个怪人,竟与离火有关?但离火早在几百年前被盗走,他们又如何能得知?若是可能,我倒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神火。”
伊正这么胡乱地想着,父亲与公子源走出从堂屋。父亲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公子走下台阶,瞥见了伊,伊来不及回避,她看见父亲瞪着她。公子源停下脚步,问道:“君之爱女,有婚约否?”
“小女方十二,尚年幼。”
公子默然,又开口道:“然夫子还有一女......”
然而话尚未落地,风声木却如大厦欲坠般剧烈晃动,树叶颤抖着,碰击着,仿佛千军万马奔走,青铜矛戈相撞。响声之后,树叶急遽地转黄,如有一阵秋风卷过,纷纷掷地。伊不由得捂住眼睛。庭中人一时皆愕然。
公子最先镇静下来。他突然大笑:“看来昭有事变啊。”
语罢他径直穿过庭院。伊回头一看,父亲还站在树下,望着片刻便已空了半边的树冠,石像般一动不动。父亲才回过神,望见了站在角落里的伊,摇摇头,哑着声说道:“回吧。”
伊猛然醒悟过来。那两名赤胫也不说话,牵着马径直走出大门。伊听见源公子的说话声与登车的声音,接着是马的嘶叫与蹄声。恰这时母亲的声音在门口亮起:
“你下次再要敢来!”
“夫人何必动怒——”
“少要牵累别人!”
母亲牵着蓂进来,后面跟着乳母和女侍。她看到伊,又道:
“你怎么又出来了?”
她又骂父亲:“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伊甚至没跟蓂说话,赶紧钻进屋。
然而第二日蓂便病倒了。家里又请了疾医,熬了汤水,跳了巫祝,全院上下都紧张,脚步匆匆,互使眼色。半月后,蓂才恢复过来。她的眼睛更大了,盯着人的时候仿佛看着空气,说话像风过,轻飘飘地起,又轻飘飘地落。一日黄昏时分,伊恰巧坐在蓂的房中,两人作着游戏。母亲径直走进来,牵起着蓂的手,只说:“去父亲房中一趟。”蓂愣愣地站起来。伊也站了起来。“我也去。”母亲看了伊一眼,并没有阻拦。
父亲坐在屋子中央。日光昏暗,父亲叫旁人去点了灯油过来。屋里只剩下四人。父亲间见伊也跟过来了,并没有大多的惊讶,点点头示意两人坐下。
父亲先开口:
“蓂,你可愿进宫,从娼师,学祭祀?”
蓂睁着眼睛,仿佛并未听清父亲的话。她看看母亲,母亲却没有表态,嘴唇紧抿,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蓂微微晃了下身子,俯下身,道:
“小女知晓了。”
她的头发垂在地上,一缕缕散开,分叉交错着,如同黑色的河流在漫延。昏黄的灯火打在上面,伊莫名想起那日金光粼粼的洛水。她又看见蓂站在河中,水淋淋的,挂着点点辉光,红色的疤痕像几尾鱼漂浮着。忽然蓂回头,正对上伊的目光。她眼里也含着洛水。
伊心中一热,她道:
“难道非去不可吗?蓂——她不愿去呀。”
父亲道:
“前日巫人言,蓂之症结,是命中所带,卜象显示其寿难逾二十。若要破解,唯有入祭奉神。”
伊又看向母亲,母亲摇摇头。伊忽然也低头俯身,喊道:
“父亲,我也愿入祭职。”
“你?”
伊抬起头,她看到蓂和母亲都望着她,只有父亲盯着地面。她道:
“我也愿随娼师,学祭礼,掌祝事。”
“你可想好?入祭职后,三年不可回家,终身不得嫁娶。”
“你却是不必去。”母亲道。
但伊依然道:“我——愿意去。”
父亲忽然道:“也好。”他抬起手,烛火晃了晃。“待六月后你们便去吧,以
后也能有个照应。”
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即使是那样......也不应该让她去。”伊望着母亲,她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这是她自己的意愿。”
“她太小,会后悔的。你如此做,对得住他们么?”
父亲挥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伊和蓂退出去。夜色盖着庭院,春虫在草丛里窸窣。伊默默不语,任着脚将她拽着走。她眨眼,她想哭,可是又觉得不应当哭——月亮那么圆,那么亮,那么美好。
蓂轻轻叫了一声:“阿姊——”
伊看着她,蓂却紧紧抿唇。忽然她扑上来,险些将伊撞倒。伊也用力地抱着她。
“可是不能哭——”
伊感到胸口湿了一片。她抬起头,泪眼朦胧。
十五的月光落在她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