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之上,昭公危坐,群臣列于阶下。
太史石林慷慨道:
“左将参岁两次领兵,征讨巳国,接连不利。如今十万昭军,返者仅三千。愚以为不可不惩。当削除其职,夺其封地。”
昭公没有动。他垂下眼,地面上,半边阴影追着半边日光。他的胡须颤了下,又很快静止,似乎觉得还不到开口的时候。参岁上前一步。他的影子像一颗水珠,从黑池塘中滑出来。
“臣固统兵不才,愿受其罚。但此次出征情况有异,还望公知晓。”
参岁果真是名好将。昭公想着。虽年过四旬,又接连两战,他却依旧硕姿挺立,不卑不亢。此时他抱拳,正像三年前他逃至昭国,被引荐与昭公那样。
“国君!臣以为参岁软弱无能,再三妄言,为己辩护。前次伐巳回来,亦是出此言语。然而只凭他一家言语,断不能知其真相。此次出征,损失较之前两次更甚。且看回来的昭兵,竟无一人不带伤。他本就是宜国的罪臣,先在宜国时就屡次犯上,臣以为——”
“石林,你可莫忘了这是在朝廷,”魏雍一挑眉,“我们谈论公事,莫提你的私人恩怨。”
“我今日所言,皆是国人肺腑之声!魏相且抬腿下来,往城中走一圈,何人不在咒骂这连年的战事!”
“谁敢咒骂?你一人之怨,倒是说成全国之怒。你倒是在这儿混淆国君的视听。”
“谁在混淆,众人心中皆清!前日太庙失火,我力劝取消洛水祭,却是你一意孤行,果不其然——”
昭公忽地抬手,阶下安静下来。他道:
“且细报此次出征情况。”
参岁低头言:
“此次伐巳,芷、温军为前阵,将巳军诱至开盛,我军则分作两路,自两侧包抄巳军。巳军人少军弱,又陷于此境,本如瓮中之鳖,但那时却异风突起,沙尘扑飞,顿时日月不见。联军一时失措,巳军恰趁此时突破重围,芷将被箭射杀,芷公又被公子典涂射中右股。军心乃溃,我军四下奔走。后待风止,重整军队,却发现只剩寥寥几人,余人皆埋于尘下,尸不可见矣。”
众臣一阵轻微的骚动。“哪儿有这么巧的事!”“何处来的大风如此厉害?”
司右尹父横眉:“巳一介小国,却抵三军,定是用了邪术。”
“确有此疑,前两次伐巳,也是遇到相似之情,故此次请有王之大司祭前来镇场。再与巳军交战时,司祭便站在丘顶以观异像。交战不久,便见十来只有翼玄兽盘于天上,遮空蔽日,鸣声凄厉,闻者无不头晕目眩。那时便有士兵接连坠地,如鱼肉任巳人宰杀。臣亦头痛不已,只得回身先避。再看丘顶的司祭,正与一玄兽相争。玄兽忽而飞起,司祭轰然倒下。再看那玄兽,口中叼着的正是大司祭的头颅。见此场景之人,无不斗志全丧,联军又溃败而逃。重清人数,又丧大半,故而回国。请国君降罪。”
朝中人一时皆沉默。昭公亦默了一会儿,转头向尹父:
“尹父可知此异兽为何物?”
尹父低首答:“臣不知。”
昭公环视堂中,众人皆低头不语。半边日光暗下来,与黑影分不甚明。他叹了一口气。
“国中竟无人知晓此物?”
这时大宗伯上前,道:“有翼玄兽者有四。一是北神苍沉之仆毕龙,二是见则大旱的无奇鸟,三是由黑石而化成的蒙都鸟,四则是先厉所豢养之蛮蛮兽。”
他顿了一下,又道:“玄龙不轻现,现则有福;无奇兆旱,未闻伤人;蒙都虽恶,伴雨而行;蛮蛮则随厉,一并困于五界之中。却不知这异兽是何物。”
太史石林打断大宗伯的话,愤愤道:“国君勿要轻信!参岁之言,离奇至极,所述异兽,也无人能知。臣以为不过是虚言惑众,以掩己过。且臣偶知参岁之妹得宠于新宜公,而其也与宜国旧臣相往,似有思归之意。恰宜国此次借道与巳军,臣以为参岁故意战败,以求宠于宜。望君明断。”
参岁大跨两步,跪拜在地:“臣领战两败,愿受惩处。但臣一片赤诚忠心,未有勾结他国之举!”
堂下又是一阵骚乱。伯良道:“左将所述之事,我与芷、温两国有相对证,确是不假。”
昭公又点点头。参岁仍跪在地上。昭公道:“你先起吧。”
群臣都望着他。他该说点什么呢?
“两次伐巳,皆不利。前番军中大起瘟疫,无果而返。此次又有风暴与异兽,寡人难言为巧合。巳之邪术,连王司祭也无解。”
“芷公又为其子喜纳王姬,与有结为姻亲,常借天子之令而挟诸侯。论礼法,芷为公爵,昭为侯爵;论实力,芷强昭弱。且旧日芷国护送寡人回国,有恩于昭。芷公执意讨巳,意在杀公子典涂,王却不制止,与其一同讨伐公子源。”
“方又得王信,言有王将亲征巳,命昭前随。却不知接下来应如何?”
他将头靠在左手上,等待着。
尹父道:“公子源在长兄恺继位后,逃至巳国,三谋温公以夺位。典涂虽身为长子,却在夺位失败后,同投巳国,且勾结蛮夷,攻打中原。臣以为当随王扬礼,讨伐不义之徒。”
一个有力的声音升起:“不然——”纷纷看去,伯良昂起头。他道:
“三年作战,府中已是入不敷出。加之虫灾,流民更增。国人莫不有怨言。臣以为君当以民为重,暂缓出兵。”
詹叔也道:“况前几日雷击太庙,金乌失踪,加之洛水祭不利,臣以为是天再三警告与国君,国君当谨慎反思,修整内政,以平人神之愤怨。”
洛水祭。众臣虽不语,但都觉得詹叔将这三个字咬得格外重。昭公忽地一醒。“今日便到此吧。”他直起身,道:“还请中容公与伯良留下。”
中容檀一直坐在角落里,未置一言。众臣退下,昭公觉得朝堂亮堂了许多。他缓步下来,走到两人面前。
“我闻宿有托于公,欲寻找离火?”
檀沉静道:“公子一时兴起,向我探听离火往事而已。”
昭公道:“这离火,当初果是被赤胫人夺去了?”他顿了下,盯着檀,继续道:“我一直听说,这离火并非在厉手中,当初蛮蛮盗离火,用曹康之心作容器,飞至大幽边境时,却被迮氏与环氏两赤胫人射杀,故而这离火到了他们手中。之后他们逃到南方,拥山为王,至今仍有其子嗣。这故事说得有头有尾,这么多年,却不见有人将离火拿出来,与世人一睹。故而我也是心存疑惑。可这离火真要是尚存于世,岂能使其沦于他人手中?”
檀默了片刻,道:“吾只知,四洲间确实有人对离火求之甚急。”
昭公踱步,走到阴影中。他抬头看那簌簌抖动的叶子。
“太庙失火,金乌被盗,恰又在此时传出离火在赤胫人手中的流言,寡人想这不是巧合。究是谁在为此事?”他转过身。“你去拜访忽灵人一事怎样了?”
伯良道:“忽灵首领有莘氏闻利将军一事后,脸色大变,言此事与厉有关。吾等一再追问,他却不肯再多言,只劝臣等小心为好。”
昭公皱眉:“寡人本就怀疑巳人用了邪术,这么说来确是有此事!若厉再出,这天下又是一场大乱。怪不得我闻有王也开始寻找离火!”
“国君却不必慌。我想忽灵世代守大荒山,且有五界困锁,厉暂时恐怕不能再起。”
“且不论远患”,昭公道,“近忧就在眼前。”
这时门口一暗,忽地闪现一人:
“父亲!”
那人跌撞进来。他满头大汗,衣衫凌乱,一见两大臣在此,猛地住足,忽而不言了。昭公皱眉呵道:“你来此干甚?”
中容檀望着公子宿,宿也瞄了他一眼。他低头道:“父亲,母亲自洛水祭回来,病重不能起,方才一直在胡言,还望父亲去看望一番。”
“医人怎说?”
“昨日是娼师一直守在母亲床边,倒未有异常。今日她离开了,母亲便呓语连连,热气不退,刚才才去请了医人。”
昭公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他瞥了一眼,道:“二公也请回吧。”
昭公离开朝堂,却没有直往公夫人的寝房中去。他心中有一团乱麻在挼,他欲吐,可又吐不出来。一转弯,看到庭院中两棵小桃树,那乱麻忽地被抛一边了。花瓣铺满了台阶,昭公收住了脚。他自语道:“她还是喜爱桃花。”
他绕过去,从侧门进。屋里熏着香,摆着简单几件家具,桌与床,床与几案的空隙间,黑幽幽的影子缓慢滋长。窗边坐着一女子,这女子正解开长发。昭公悄悄走上前,那女子觉察到,一转头,柔顺低眉。
“国君。”
昭公立在她身后,慢慢地挽起她的长发。她的头发黑,亮,浓,像乌泱泱一汪水,这水淌进他的袖口。昭公道:
“你这儿太素了,也得再添几件物什。”
女子道:“妾生来便喜素净。”
一片桃花瓣飞进来,落在女子发间。昭公望向窗外,两棵桃树修得精巧、整齐,立在日光下,夭夭灼灼,金光熠熠。
“前日我令人送来的桃树,你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