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只冷笑,不做声。面前缁衣男子瞧见了,道:“那王子亢不是谋反,被赶出安康,怎没几年又回来了?”
“你不知道!前些年,大杀曹康后人,都说不仁不义,现在又把他逼到南陲——怎么说,也是一个父亲生下的!有臣都反对,要天子把他召回来。就这么回来了。”
“召回来倒也好,不见前些年,王子亢还去勾结大塞人,带着他们打到安康。败了又逃到南边,在各国生事,也不知哪天又带着兵打回来。有王这次把他召回来,一也尽了兄弟情谊,二也了了外忧,也算是件好事。”
“好事——就是料不到还有第三件好处!”醉酒男子露出一口黑牙。“你们听我说,这事发生在那些王公贵族里的,不算少,就说那先宜国——”
先那竹青长袍的年轻男子埋首嚼着枣子,听着众人嬉笑,一言不发,此时突然抬头,来了一句:“魏令叫他夫人给石将写信,是怎么回事?”
那醉酒男子一愣,打住了话头,众人也觉没趣,满不高兴地盯着这年轻男子。冯氏眯缝着眼,略勾了点下巴,懒懒道:“怎么回事——就这么回事。这石将跟有王有点关系。”
旁人忙道:“冯老也别怕告诉了我们!我们也是难得有机会长长见识!”
那冯氏舒气,道:“这石将原是魏夫人父亲——许清的门客,许氏死后,他去了安康,转而事有王。这许氏先前倒是对石氏有恩,现在又得了有王的器重,魏令想用着这层关系,请有王下命,借些兵马过来,把邓伯不满一岁的幼子公子小安扶上位,那时苏沉就是想扶公子康,说起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可谁知苏氏反应实在是快!第二日便把公子康迎回来,扶上了国君的位置。但魏令倒也没白忙活,因着剿贼有功,苏氏也不好这么快就杀了他。不过公子康继了位——迟早找个由头杀了!”
有人道:“那这魏令可是危险了,不定那天给他加个罪名,也跟越张二人落得一样下场!”
冯氏微微一笑:“你倒替他怕起来了!那魏令有着靠山呢,一时半会倒不敢动的。”
那人露出恍然的颜色,又忙谄道:“若你老想保着魏令,那他也是难死!”
冯氏把玩着手上的杯盏:“我只是个送货的,攒着两个钱,好吃好喝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掺和他们的事,还嫌命不够长呢!有人愿收我的货就是了,一国还易主,我又能说什么!”
有人听了这话,心中琢磨着,与左右同伴窃窃私议。“这邓国的乱怕是一时半会平不了,据说那流亡在外的公子剡也要回国,已经请宜侯了,也不知这公子康能作几日国君。冯老这段时日若去昆吾——”
“我想是想去,可舍不得这个,”冯氏见着骨头软下去,左右各抱着一女役,“她们若愿跟我去呢,我就还去一趟,她们若不愿去呢,我也就不去了,不去了!”说着众人都笑起来,冯氏还贴着那女役,眼迷迷道:“去不去?去不去?”那女役只是羞笑。
“不过好在这昏君死了,冯老做起生意来,也方便许多。”
“这昏不昏的,也与我不干!就是再昏,也昏不到我的头上来,我都是头天到,最多第二日便走,只要不遇着这种暴乱的事,便是无所谓。真要我说,我倒是欣赏那先邓公,他这么死了,今后怕是难再看到那般好景了!”
众人哗笑起来,只那年轻男子不合时宜,腾地站起来,高声道:“怎么——那昏君死了,你倒觉得可惜?你去问问邓国国人,谁不言大快人心!人何以堕落至此!”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怏怏,冯氏倒仍挂笑,道:“我与那邓侯无冤无仇,自是无感,倒是你如此动气,恼恨那昏君,怎么,他得罪了你?”
那男子年轻气盛,不知藏拙,闻言更是激越道:“他!他——杀了我的母亲!只因为我母亲煮熊掌未熟,就把她活活蒸死,扔给他圈养的畜生!我自是恨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剜心剔骨!”
那有人正眼瞧了瞧他,忽然道:“你——你不是那魏令门下的——”那人却是一时想不起来名字,那年轻男子见似有人认识他,猛一转头,盯着那说话的人,那人忽又想起,高声道:“隗柏!”
冯氏道:“我见你也觉有两分面熟,又一时记不起哪儿见过,可怪不得我问了:那日昏君,是你杀的?”
有人立即叫起来:“冯老!冯老!这话不得乱说,那邓国追这刺客追得紧呢!”也有人道:“看看这人,倒是生得强壮,又有大仇,又有侠心,莫真是是他?”
场中一片混乱,那不信的,听着旁人都说是,也渐渐有几分信了,众人初只当冯氏是玩笑话,去看他脸色,见他无意解释,只道怕是真有此事,一时又惊又疑,也有肃然起敬的,纷纷乱作一团。那年轻男子叫着:“各位听我言——”
这时伊却觉一阵艳香涌动,虽然室内已漫着浓香,这股艳香却烈烈似火,傲然凌于众香之上,如刀剑出鞘,横冲直入。伊还未见这香从何而来,只觉旁边小女役慌乱拽着她的手:
“你快走——快走!”
然而为时已晚。伊疑然举目,却见一身裹绫罗绸缎、头戴华珠彩冠的女子,步轻似风,裙下千铃翻动,如有短兵相接,一派富丽之下竟杀气冷冷。她一入屋,那室内油灯也暗淡了几分,众人皆屏息,连冯氏也无言放下酒杯。她轻舒手臂,那一盏花灯在长袖下流光溢彩。
那小女役又哆嗦着把一杯酒递过来:“快、快喝——”
伊见她几欲落泪,虽是不解,也忙抿了一口。那酒沾唇似焰,入口灼烧,伊只碰了几滴,也顿觉晕晕乎乎,如坠云间。那女子站在屋中,手中的灯竟自己转起来:
“第一场——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