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谢谨言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此行颇多惊险,他受了惊吓,身体也承受不住,只叮嘱沈自钧“别碰我的伤”,就蜷在后座一角,失去意识。
他一向习惯以冷硬的躯壳示人,如今承受不住消磨,露出难以藏匿的脆弱来。含着淡漠神色的眸子合拢,他的面容竟显露出几分可怜。
沈自钧把他扶到身边,让他倚着自己,一边给方逸尘报了平安。
伤口定然不能让他自己处理。尤其是掌心的创口,鲜血淋漓,又在地上拖过,沾了不少泥土。结的痂混着黑红,触目惊心。
沈自钧让梁毓声把车开到医院,给他医治包扎。一切事毕,已是红日高升,梁毓声顶着一头乱发,衣衫不整冲进临城大学的时候,正逢方逸尘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背着书包走出校门。
还好,来得及给他道一句“比赛顺利”。
沈自钧遥遥看到两人相视一笑,对方逸尘挥挥手,驱车回到梧桐栖。
谢谨言还在昏睡,处理伤口的疼痛也没有唤回他的意识。
厨房灶上温着粥米,沈自钧额头缠着绷带,静静守在床边。
幸而,这人回来了,一切平安。
手指轻轻靠向那人的眉眼,却在将触未触的时候,回转过来,抚上自己心口。
沈自钧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不久前的暗夜,他也曾手按胸口,压制澎湃慌张的律动。
这是他来到现世后,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何为“心神不宁”。
或许该叫“牵肠挂肚”?
认识到这一点,刹那间他竟然有些慌张。穿行梦境,从未因为谁瞻前顾后,如今来到现世,竟然萌生出凡人脆弱的牵念,这令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沈自钧茫然地抚摸胸口,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凡人的心跳是梦中不曾有过的诚实,透露了很多隐秘。
昨夜,他便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纵然梦中利刃在手,斩魂夺魄一往无前,可是面对那人的危难,他却一度手足无措,有心无力。
这是凡人的脆弱和无助,曾经的梦狩往来无拘,随心而动,从未认真体会过。如今切身感受到这一点,便也切实感受到“恨不能以身代之”的忧惧揪心。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先前他以为所谓“喜爱”,便是心向往之,贪求占有。无论是精神或是□□,总有隐秘的欢愉所托,那些欲念纵横的梦中就是如此。他对谢谨言的隐欲源自那一夜的意外,归根结底,反复考量过后,他认为这种心思,和喜爱一件物品,没有太多区别。
因此他并不认为自己“喜爱”谢谨言。
梦狩如此安慰自己,只是一种轻薄的渴望而已,上不得台面,也难以启齿。
没有真的喜爱,他在这个世间依旧是洒脱无拘的,来去自由,没有牵绊。
可是,目前的状况,似乎并不是他想得那般简单。他因为这个凡人,真的生出爱怨嗔痴,因之牵肠挂肚。
喜爱一个人,不仅仅是快慰,而是伴随丝丝酸涩。因为这人忧,因为这人惧,因为这人喜怒安危,牵动自己的千万种思绪。
他喜爱谢谨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沈自钧揪住衣襟的手松了又紧,最后缓缓放下,落在谢谨言的手边。
“谨言,我——”咕哝着念了这么半句话,他又懊恼地住口,摇摇头。
话未出口,忽然想到一个无力辩驳的事实——他来自梦境,眼下这副身体,是占用他人的,他迟早要回到归墟,回到属于自己的虚幻飘渺中去。届时,他将与谢谨言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再度相忘不相逢。
抢占的身体算不得光明正大,更无法理直气壮滞留世间。此间事毕,他要归还真正的沈自钧一个安宁,这是他早已承诺过的事,他不能食言。
而且,谢谨言如何看待自己呢?顶着“沈自钧”的名头,表露心迹,他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吗?恐怕不能吧?
既然如此,何必招惹他呢?
沈自钧收回手,探身过去,目光细细描摹谢谨言的眉眼,顺着他微皱的眉尖,滑落到淤肿的脸颊,最后落到渗着血丝的唇角。
他最后小心触摸了一下缠着绷带的左手指尖。
“我能喜欢你吗?”他轻声问出这句话,可惜没有得到回答。
谢谨言还在昏睡,他于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心微微蹙着,仿佛那日的惊恐依旧萦绕不散。
模糊的叹息自唇间飘落,似乎在伤心地在呢喃什么。
沈自钧思虑再三,附身在谢谨言额间轻点一下,随他进入梦境。
梦中的谢谨言果然在伤怀。雨落如珠,他蜷着身体,缩在一处墙角,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更衬得肩膀瘦削。
他身量尚小,抱着双臂缩在那里时,仿佛一只淋了雨的幼猫,分外可怜。
沈自钧借着他的躯壳观察四周。只见远处行人步履匆匆,无人停步,近处却有几个同样稚嫩的影子,绕着墙角围成半圈。
“是你偷的!”为首一个孩子嚷嚷。
“绝对是你!”有人附和。
谢谨言双手抱膝,缩着肩膀:“不是我……”
“我们都看到的,书包里那么多橘子,不是你是谁?”
“不打你一顿不行,不老实!”
“就是!”
“一起上!”
拳打脚踢落下来,比雨点还稠密。谢谨言捂住头,闭上眼睛,沈自钧只能感知到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以及呼喝中夹杂的压抑痛哼。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雨水中,沾了满身泥泞。
这是什么梦?难道是有伤在身,所以牵系出了这个梦境?沈自钧想要从梦中挣脱,却不忍谢谨言独自承受这些痛楚,于是聚灵于指,稍加干预。
梦境起初并无变化,纷乱的拳脚砸在身上,疼痛遍及浑身。沈自钧有些诧异这个梦境的根深蒂固,于是又凝聚了灵气,这下梦境终于有了变化——
谢谨言的膝头不知被哪个孩子踢中,正抱着右腿颤抖。一转眼雨忽然停了,围绕他的人影纷纷散去,只有一个高挑的身影慢慢靠近。
“谢谨言?”那人轻声唤,是个女子的声音。
谢谨言抹了把膝盖,撑着站起身,膝头还带着闷闷的痛。面前女子长发垂肩,耳下一对珍珠耳钉,莹润端庄。她望过来的视线微微上抬,谢谨言应当成年了,个子比她略高。
女子静默一会儿,缓缓开口:“他们打你了?”语气透着心疼。
谢谨言摇头:“没有。”他否认着,双手却借着衣摆的遮掩,不动声色地蹭了蹭衣衫,抹过的地方在疼。他咧嘴扯出个笑容,唇角也是刺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