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完全可以想见。
——毕竟,能够洞察真相的乱步先生不可能看不出他在撒谎。
就在刚才,他转过脸,笑着说“织田作,待会儿去超市采购吧?”
“odsk——”刚刚吐出这个名字,空落落的身侧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织田作不在。
他出去了吗?出任务去了?被社长叫走了?替乱步先生跑腿了?帮春野小姐抓猫了?又或者——
剧烈的心跳,不断鼓动着呐喊着,在提醒着他什么。
太宰迈开双腿,用力拽住正在整理文件的国木田的手腕,想要开口——
他没能开口。
他在皱起眉不解地望过来的金发青年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恍惚,茫然,过分苍白的自己。
于是他猝然醒来。
“我觉得,你得到太宰那儿去一趟。”
安吾接到了乱步的电话,名侦探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道。
他并没有解释太多,但安吾绝不敢轻视哪怕他一个字。
[太宰的情况不容乐观]
于是即使太宰或许会随手抄起手/枪对着他清空弹匣,他也必须走这一趟才行。
即便早有准备,但真正看见太宰时,安吾还是被惊得倒抽一口气:“太宰?你在干什么?”
黑发鸢眸的青年转过脸,对着他微笑——是那种他往日镌刻在脸上的,轻佻而又温柔的笑容:“哎呀,是安吾啊——”
“我在想办法从梦里醒过来呢~”
他笑着,举起刀,向着手腕划下,动作精准而毫无动摇,神情甚至是充满期待的。
安吾狠厉地攥住了他的手。
他们扭打在一起,消瘦了许多的太宰作不出太激烈的反抗,打斗间匕首被踢出老远,桌椅翻倒倾斜,一只香炉摔落下来,发出“咚”地一声响。
“你醒了吗?太宰?”
低头俯视着露出空白神情的太宰,安吾抓着他的肩膀,猛然用力。
“唔——”闭眼又睁眼,太宰叹了口气,“很痛啊,你这家伙,下手轻一点不行吗?”
“啧,轻一点的话,你就等着做梦做到死吧!”毫不客气地这么说了,异特科干员站起身,扫视一圈,捡起香炉,不由得露出了头痛的表情,“我说啊,太宰,沉溺于‘返魂香’这种玩意儿也太逊了吧——”
没有反驳,太宰的笑容像是缥缈的雾气一样,若有若无,随时都会消散:“安吾啊,你怎么知道我们此时不是在一场噩梦里呢?”
他似乎在说,这样充满了腐朽,肮脏,衰败又苦痛的世界,只不过是一场经年累月的噩梦罢了——
“太宰,”安吾收紧了手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种玩意儿,到底要靠什么维持,你一清二楚对吧?”
“那当然了~”
他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六、
起初,只是好奇。
“哎?这就是那个——”黑发青年翻来覆去地察看着这精致的香包,鸢眸如猫一样睁大,“黑市私底下流传的‘返魂香’?”
“没错,据说是方士为汉武帝招魂时使用的神秘香料,正是依靠它,方士才能将李夫人的魂魄短暂地从黄泉地府带回来——”
将之作为谢礼送给他的委托人兴致勃勃地说道:“当然啦,这不过是无稽之谈而已,但每个用过的人都说它有很强的助眠效果,会给人带来好梦哦~”
不仅如此,持续使用的话,还会衰竭而死呢~
太宰在心里补充道。
可正因如此,他反而越发地感兴趣了——真有意思,能够在美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还有比这更适合太宰治的吗?
他可不能错过这天赐良机呀~
接着,便是乍惊还喜,日渐沉迷。
入梦的第一夜,他在梦境里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间小公寓,他和织田作挤挤挨挨地坐在地毯上,头碰着头肩并着肩一起玩纸牌,他输了好几场,额头上多了一个“王”,两边脸颊各添了三撇胡须,活脱脱一只小黑猫。
于是他偷偷作弊,把纸牌往衣袖里藏,手法巧妙而迅捷,最老道的荷官也决计看不出来。
这一局织田作输了,他得意洋洋地拿起水彩笔。
返魂香带来的梦境无一例外都是“清醒梦”,入梦的人心知肚明自己是在做梦。
可梦境如此真实,如此美妙,又有谁可以做到不沉沦其中?
是以一次,两次……九次,十次……
美梦的代价是生命力的日渐流逝,而梦境越来越真实,完全就是记忆的复现,然后,奇物和他卓越的头脑共同制造了虚假的现实——
一段“假如mimic事件顺利解决,他和活下来的织田作一起加入武侦”的,最佳结局。
梦境与现实交错,时间线渐渐迫近当下,从偶尔到频繁,从一两分钟到一时半刻,他开始混淆真实和虚幻。
然后——
一个午后,处于空荡荡武侦宿舍的他,一个念头倏然浮现,或许,他根本就是正在一个噩梦里挣扎,只有死亡,才能将他带回现实?
七、
他和织田作在天台上看月亮。
中秋节,月亮圆圆的,亮汪汪的,像是一枚嵌在黑绒布上的玉环。
也像一个过分圆满的梦。
海边有影影绰绰的焰火,升起,炸开一团绚烂,然后消失不见。
而天台下的街道,灯火通明,人潮如织,吵闹喧哗里有乱七八糟的歌声,和咚咚的鼓声。
每个人都很开心。
月色很美,风也轻柔。
于是织田作转过脸,夜风吹起他赤铜的短发,月光下他灰蓝色的眼眸宛如明澈的宝石。
他说:“该说再见了吧,太宰。”
“哎?你在说什么啊,织田作。”
该怎么说呢,并不奇怪,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但还是想要挣扎一下。
“其实太宰一直都很清楚吧,”织田作心平气和地道,“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混过。”
“啊,还是有点的——”太宰眨了眨眼,突然有点儿羞赧起来。
“那也是太宰想要混淆,才会跨越那条界限,不是吗?”织田作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事实。
那就是,太宰从来都没有弄错真实和虚假,但有着卓越才能的操心师,甚至连自己也可以欺骗。
试图逃避痛苦的胆小鬼有意纵容自己躲进美梦里,获得片刻的温存。
明知是错误,是虚幻,但他完全可以欺骗自己这就是现实,于是即使理性不断蜂鸣,他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假装自己其实已经沉湎其中了。
这就是,连乱步,连安吾,也没能看清的真相——
太宰治一直都很清醒,他只是,假装自己分不清罢了。
“别那么快赶我走嘛,织田作。”太宰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道,“这么久没见,不应该好好儿叙叙旧吗?我可是,有那么——多话想和你说呢~”
“当然。”又一次出乎意料的,织田作这么说道。
“哎?”太宰意外地笑了。
“有什么问题吗?”他理所当然地道,“太宰肯定做得到的吧,可以自由地同我聊天的办法。”
在他灰蓝色眼眸的注视下,说不出“做不到”——
虽然所谓的“自由地同他聊天”不仅要解决“汲取生命力”的问题,更需要养好身体,戒除依赖,以及——
“太宰。”
第一次,不想回应。
“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太过傲慢了,才会——!
“我已经是过去了,就像是皱巴巴的旧报纸一样,可以保存着,但没必要紧抓着不放。”
——才不是!!
“现实就是——”
“织田作!”
失控地扑上去,想要扼住那句话,但声音的震动已经传来,残酷地拼出了黑发青年一直拒绝的事实。
“——我已经死了。”
天旋地转,世界破碎,片片崩裂的末日图景里,唯有一轮清晖下,织田作宁定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他。
慢慢地,红发友人唇角微微弯起,仿佛在无声地说:
“再见。”
太宰猛然间意识到,无论进出梦境多少次也好,织田作,一次也没有笑过。
“真是的,好歹一起过完中秋节嘛~”最终,他也只是好似埋怨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八、
“那玩意儿,你丢掉了吗?”
大约半年后,在某次处理事件时,偶然碰见太宰的安吾突然随口问了一句。
气色还算不错的太宰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
“算了,随便你吧。”安吾也并不打算干涉他,只是冷淡地道,“别到最后要我替你收尸就行。”
“啧,那样的话,我会恶心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是吗?那可真是不幸啊。”
看着太宰哼着歌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远,暮春和煦的阳光泼洒在那头蓬松的黑发上,如同撒下了粼粼的金粉,安吾忽然感到了些许的松快。
——真不错啊,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