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嗣把玩着手中储存有霞海之水的人形的白瓷瓶,赤色符纸上金粉的纹样与书中记载的无二,用指腹微微地去搓弄,就也慷慨地画就在皮肤上,显得贾嗣指甲般死白的皮肤上蝴蝶翅膀鳞粉的光泽闪烁。现在是昏沉的夜中之夜,离日出时分更近,万物陷入沉寂的美梦正到深深之时。贾嗣内廷的心腹阎皓跪倒在眼睛微眯,正要醒未醒的贾嗣身前。
“打扰了主人的清梦。”阎皓的头抵在地上,他的体温低过蒸熏的地板。
“不,你做得很好。”贾嗣这才挑起眼睛傲慢扫过阎皓,他懒怠地在床上抬了抬手指间,阎皓就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恭敬而迅速地退到了旁侧。
“我说过,找到后就立马向我汇报。那么多库房,只半天的时间不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能干。我应该重重地嘉奖你。”
“...”阎皓若有所思地低着头,显现出一种待发而未发的犹疑的冲动。
贾嗣支着身体,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他的脸上就如同对他人来说不可战胜的死亡的疤痕出现在威风凛凛的森林之王压迫的嘴眼。他的体态中透露着一种轻蔑,那不是对阎皓的轻蔑,不是对某一个特定之人的不满的轻蔑,是对一切的一切的轻蔑。
“有什么是你不能说的呢?”贾嗣用玩味而上挑的口吻问道。他是在说,有什么是为不能办到的呢?昏暗的灯光,垂帘、垂帘、垂帘,层层遮蔽,封闭的门窗上被光影雕饰的雕饰,同样雕琢在贾嗣粉墙的皮肤上,更显得他呼吸谈吐间如黑暗中锦文的异兽。
阎皓暗示自己想要趋进,就得到帘幕之下勾勾食指的招徕。他轻声在贾嗣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温软的语气就像一个蓄满羽毛的枕头般谦卑。贾嗣半听不听地盯着天花板而非身旁的阎皓,旋转瓷瓶直到瓷瓶的表面也微微发热的手不因为阎皓的话语,而因为阎皓吐露话语时像是睫毛骚动皮肤般的热气而下意识地顿了一顿。他旋即毫不掩饰情绪地飞快地转起了手中的瓷瓶,就像是要把刚刚停滞的一圈以一千倍一万倍的快速的新圈偿还、填充直到那种空虚得到餍足。
“随你。”贾嗣用恨恨的、就像是要用念珠砸歪他人的语气说到。阎皓不用抬头去看就能知道这时贾嗣肯定用他刀子的眼神在剜自己身上的肉,剜下薄薄的一片。
当阎皓用热毛巾轻轻敷在贾嗣的脸上时,贾嗣的脸上又露出了空白的表情。阎皓就像是不理解贾嗣的发怒一样,几乎不理解贾嗣阴晴不定的心情的一切。对于阎皓来说,贾嗣是一场天灾,如果你没有因此死亡,那你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方法就是放弃所有对于它一切有理无理的理论或猜想。
“虽然是对你的奖赏,但如果弄湿了我的头发,”贾嗣抬起头看向阎皓,“我就会砍断你的双手。”阎皓只是沉默的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就像是擦拭捏制得能够透光的薄瓷一样擦拭他隐隐露出血色裂痕的脸颊,“也许会有点难受。”
“我知道。”贾嗣淡淡地回复道。
很多人的情绪会被贾嗣牢而紧得牵动,看到贾嗣心情愉悦便觉万事大吉,看到贾嗣突然发怒便觉得如遭万雷轰顶之劫,如此反复。那是精力充沛的人才能适应的生存法则,阎皓则没有那样的心思、也没有那样的意志可以去适应这不断变化的世界,为此他早己学会了不把贾嗣的情绪放在心上,连同不把贾嗣情绪上的语言放在心上。只要不是一声令下,就没什么不可以忽略敷衍。阎皓轻装上阵,为此他那风雨不动的申请就显得比任何虔诚都来得更像是虔诚的样子,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贾嗣,像是在认真思考贾嗣话语的含义,其实那只不过是他倾注于手头上这么一点微末的活计时被误读的简单的神情而已。他本人并不在意贾嗣的话语,也不在意贾嗣的心情。哪怕贾嗣在他面前的发怒次数远超过在别人面前的发怒次数,哪怕他今天来得比以前所有天数加起来的生气都还要生气,阎皓也难以为其所动。那对阎皓来说无异于穿梭陋巷的时候听到的流浪猫戒备的呵气声而已,偶尔它会张牙舞爪地紧绷成弓状,偶尔也意态悠闲地攀扯你的双膝和前襟,一样在喉咙里发出嗡嗡的叫声。根本就没有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又何必要为此烦心呢?阎皓不解亦不想去解,朦胧胧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其实是贾嗣。阎皓不觉得贾嗣是这边的人,但他仅仅在这里看到他。但就算是这样,阎皓也往往想到他在那边的样子。外面的一切都施加而来。贾嗣用余光在看他,满意于他用所有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不自然的冷笑随着鼻息像是志得意满地宣告胜利的年轻将军,门外有寂寂的落雪声。
自换第一道热水时,阎皓的右眼皮就开始狂跳不止。但他早已习惯,并不是流行的迷信中不幸的前兆,仅仅是身体疲倦的提醒,久而久之。连身体的提醒都可以变得像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以后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大晚上的发疯了。”夜巡结束的孟江看到面色阴沉的阎皓指挥着人数远大于守卫的侍从们在东库房中大肆搜检,“早上也不睡,晚上也不睡。现在还拉上这么大几拨人来陪你?你也想想后果。”阎皓的手按在玉牌上,没有表情,他不需要出示玉牌,他的脸就是整个皇宫每一个禁域的通行证。阎皓想要解释,因为头脑沉沉的钝痛,他很快就忘记了要这么做。周围的同僚拉扯孟江,“师傅,您可去吧。这是那里的吩咐。”
孟江一脸无所谓地摊开手,耸耸肩,不屑一顾的表情,“少跟我神经兮兮的,哪里不是那里的吩咐。也用得着这样?说破了天,在这里能有什么发生?阎皓,你也做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