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回到府中,倒觉安静不少。一切如常,并无慌乱迎接、仆从奔走的阵仗,仿佛这府里从未少过她这一个人。
廊檐寂静,黄叶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深秋冷意无声蔓延,深宅重门间透出几分空落。
她回房换了身衣裳,未片刻歇息,便径直往祁元白的院落去。
自中秋得知祁韫下落不明以来,祁元白心悸愈发严重,卧病在榻已有月余。家中事务多由祁承澜、祁承涛以及诸位大掌柜接手打理。
他或许是心灰,亦或是从祁韫的失踪中隐约读出某种天命之启,自此竟不如往昔那般执着于一手掌控。再加之年事已高、体力日衰,纵有万般不甘,也实在撑不起日夜操劳。
承涟、承淙恰好侍奉在侧,一喂汤药,一捧手巾。
祁韫迎头便见此等温馨场景,默默如常跪地叩拜罢,起身顺势接过承涟手中的药盏,舀起一勺稍吹凉了,细细喂给祁元白喝。
祁元白睁眼看了她良久,竟不责不骂,亦不问,叹息道:“既回来了,好好歇几天吧。你哥哥明年大比,多陪陪他,一切待放榜后再论。”
说着,他摆摆手示意三人出去,自翻向床里合上眼。
三人并肩而出,承涟走前仍不看她一眼,只说:“稍事歇息,半个时辰后到我院里。”
承淙亦冷眉怒目看着她,祁韫却知道,他早气消了,不过故意做这副样子。
祁韫又向自己房中回转,祁韬和谢婉华果然都在。祁韬坐着,喝不下茶,只偶尔搓一搓手。
谢婉华听见声响,扶门而出,边伸出手边走下台阶,未语先泣,继而粲然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真想握一握祁韫的手,就像年少时见她病后初愈一般,却仍在外人面前顾忌着“叔嫂有别”——即使这是祁韫的院子,伺候在侧的是高福和她自己的丫鬟们。
祁韫见了她,先行个大礼笑着恭喜她有孕,惹得谢婉华脸也微红,嗔道:“个个都知道了,消息这么灵……”
“这次先陪哥哥大比,再等这孩儿落地……”祁韫话还没说完,谢婉华已喜得眉飞色舞:“你不走了?”
“嗯。”祁韫笑笑,又补一句,“若非实在无法推脱的急事,不走了。”
三人刚在房中清清静静说些别话,就听一阵急促的小脚步声,阿宁气冲冲跑过来,小脸通红,眼里泪珠翻滚,进门就扑住祁韫。
祁韫只好蹲下来迁就她。
阿宁又哭又叫,声音真是刺得祁韫耳朵疼,藕节般的小手不断在她肩上捶着,又能有多少力?闹得祁韫只好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糖来哄,是从湖广经过时,狗富买了硬塞给她的。
阿宁才不买账,气咻咻将糖一攥一摔,正打在祁韫脸上。她立刻捂眼一声“嘶”,阿宁这才慌了,止住哭声,挪开她手看伤到哪里。
却见祁韫笑得狡黠,哪里有事,阿宁更气不打一处来:“就会哄小孩儿,你把小孩儿的心伤了,一块糖就能补起来吗?”
“一块不够,那就两块。”祁韫变戏法似的又掏一糖。
阿宁终究维持不住装作生气的模样,撅着嘴接受了,用手去掰却掰不开,只好用牙咬着掰做两段,一段自己吃,一段给祁韫吃。
看着祁韫明明不乐意也得皱眉硬吞的样子,祁韬和谢婉华这才开怀而笑:“还得是阿宁治她!”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即使是祁韫,走向承涟院落时也不免暗叹:个个都要审她,个个都得哄,不过出趟长差,竟成了天下第一的十恶不赦之人……
承涟早已倒好茶,承淙也在,正拿着小瓷壶细细滋润房中的兰花。
祁韫坐下,承涟便道:“你既肯回来,想必麻烦已了。”
“是。”祁韫颔首,起身认真行礼致歉,“二位哥哥,此番确是我不当,形势所迫,未能通音,还望容宥。”
“你那点心思,我们都看得明白。”承淙放下瓷壶,转身冷笑,“不就是怕我们知道了,引起凶手警觉?祁韫,别以为天下只有你聪明,难道我们就演不起这场戏?你是不信人,还是嫌人蠢?”
祁韫知他性子,不与争执,只低眉敛首听着。承涟便说:“阿淙这话虽直,理却不差。我们是你至亲骨肉,你纵伤我们百次,我们也不会弃你。”
他语声一顿,续道:“可对朋友,对无棱、云栊、流昭,你怎能如此?”
“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以他们为友,却独自隐忍,不肯告知半句,岂不负了彼此一场深交?他们日日打探你的消息,几近癫狂;你却以保护为名,将人情挂念当作无用之物,这便是你错了。”
“你纵信不过旁人,也别把惦念你的人当成累赘。再聪明之人,也需知‘义以为质’,行有不悖于心,方能久远。如今你既回来了,就该把心结解开,好好与人同行,莫再独来独往。”
自小,承涟便是祁韫最想成为的那种人。祁韬虽温厚,却性子太软;承淙热情直率,又与她天性相悖。唯有承涟的话,她一向肯听。
这句不轻不重的劝诫,藏着兄长厚重的关爱。数月风霜,她并不觉得该哭,可这一片真心,却让她愧悔难当,一时无言。
承涟知她听进去了,又缓道:“旁的不说,那银匣里必有绝笔之语,劝主自珍,也表臣之忠。你可想过长公主殿下见了,是不是会伤心?若早和我通音讯,这匣便到不了她手里,何至于伤人伤己?”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祁韫往日的伶牙俐齿尽数消失,搜肠刮肚,也吐不出半句回音。
她怕谈及瑟若,一不小心便泄露真心,承涟何等敏锐聪慧,她甚至常隐隐觉得,两位哥哥早已从日常细节中识破她的真身,只是看透不言,一路包容,默默替她遮掩罢了。
承涟观她神色,更笃定长公主是她极为在意之人。那份在意,早已越过臣属之情,也非宏图之志所能容纳。她毕竟才十七岁,只不知她自己看不看得清这份情感究竟为何。
他心中一叹,语气转柔,含笑道:“如今既已脱险,想来殿下已出手相护,你方得以归来,是不是?”
“长公主宽仁而不失威势,聪慧而刚断,能以德服人,亦能执权镇事,天下归心。”承涟缓声而郑重道,“你追随她,顺理成章、无愧本心。”
他目光一凝,语气愈发坚定:“辉山,不必畏惧。纵前路再险,我与阿淙,都会与你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