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景不长,那天深夜,我又被沈意家的争吵声惊醒。这次动静格外大,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趴在窗边,看见沈安红着眼眶冲出家门,沈意哭着追出去,却被他爸爸拽了回去。第二天清晨,我在老槐树洞发现了沈意留下的纸条:“小桃子,别担心我,等我修好彩虹桥就来找你。” 纸条旁边放着一个用柳条编的小篮子,里面躺着几颗干瘪的野果。
接下来的几天,沈意都没有出现。我每天放学后就去我们常去的地方找他,防空洞、仓库、湖边,都不见他的踪影。直到第五天傍晚,我在湖边遇到了沈砚。他的衬衫破了个洞,脸上有淤青,却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沈意让我给你的。”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只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鹤,翅膀下写着一行小字:“等月亮变成圆盘子,我就回来。”
我把纸鹤挂在床头,每天晚上对着它数星星,盼着月亮快点变圆,盼着沈意快点回来,继续和我一起折纸船,一起寻找藏在云层里的魔法。
当月亮真的变成圆盘子那天,我揣着攒了半个月的水果糖,在老槐树下等到深夜。露水打湿了裙摆,就在我眼皮发沉时,树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沈意探出脑袋,头发长到遮住眼睛,身上还沾着草屑,却举着个玻璃罐冲我晃:“小桃子快看!会发光的虫子!”
罐子里数十只萤火虫扑闪着,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原来这些天他躲在城郊的亲戚家,白天帮人家干农活,晚上就去捉萤火虫。“我想给我们的秘密王国装个会呼吸的灯。”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萤火虫放进防空洞,绿色光点在潮湿的墙壁上散开,像星星掉进了深潭。
深秋的风开始带着寒意,我们在仓库里用废布料缝了两张简易吊床。沈意躺在我旁边,晃着脚丫讲亲戚家的老黄牛:“它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嚼干草的时候,下巴一动一动的……”他突然伸手戳我的脸颊:“就像小桃子偷吃果酱的样子。”我抓起枕头砸他,两人笑作一团,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初雪落下的清晨,沈意带着自制的雪橇来敲窗。所谓雪橇,不过是木板绑了两根麻绳,但我们坐在上面从土坡滑下时,呼啸的风里全是笑声。滑到一半,雪橇撞上树桩,我们滚进雪堆,鼻尖都沾着雪花。沈意突然安静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小桃子,等我学会认字,要把我们的故事都写下来。”
平安夜那晚,我们偷偷溜进教堂。彩色玻璃折射的光斑落在沈意脸上,他望着祭坛上的烛火,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要是能许愿让所有人都幸福就好了。”我掏出藏在兜里的红丝带,系在他手腕上:“这是妈妈给我的幸运符,分你一半。”他低头盯着丝带,突然伸手把我散在肩头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惊飞蝴蝶。
回家的路上,我们踩着月光数脚印。沈意突然停住,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桦树皮包着的东西——是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冻得硬邦邦的。“一直舍不得吃。”他掰下最大的一块塞进我嘴里,甜味混着冰凉在舌尖化开。远处钟楼传来十二下钟声,我们相视而笑,呼出的白气在月光里缠绕成结,仿佛把所有的温暖都系在了这个冬夜。
春日的风卷着槐花甜香钻进鼻腔时,沈意攥着我的手腕跑过石板路,他发梢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惊人:“小桃子!我妈妈说今天带我们去放风筝!”
巷口的梧桐树下,沈妈妈穿着褪色的碎花裙,竹篮里躺着三只歪歪扭扭的纸鸢。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伸手替沈意理平翘起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来帮阿姨缠线轴。”她朝我眨眨眼,竹篮里露出半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做完活儿才有奖励。”
湖边的草地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沈妈妈手把手教我们把风筝抛向天空,她的笑声比风铃还清脆。当我的蝴蝶风筝被树枝勾住时,她毫不犹豫地踩着裙摆爬上矮树,碎发被风吹乱,却不忘回头叮嘱:“宝贝们离树远些!” 沈意仰头望着妈妈的背影,攥着线轴的手指微微发抖:“原来她笑起来,比我折过的所有纸船都好看。”
野餐时,沈妈妈变魔术般从篮子底层掏出三个搪瓷杯,冲的是放了红糖的姜茶。“跑出汗要喝这个才不感冒。”她把最满的一杯推给我,自己的杯子里只浮着薄薄一层糖水。沈意突然把桂花糕掰成三瓣,最大的那块塞进妈妈掌心:“您上次说牙不好,这块软乎。”我看见沈妈妈别过脸去抹眼睛,耳垂上褪色的银耳环晃出细碎的光。返程路上,沈妈妈唱起了黄梅戏。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丝线,牵着夕阳的余晖。沈意悄悄凑到我耳边:“小桃子,我终于知道星星为什么发光了——因为它们在偷看幸福的人。”他手腕上我系的红丝带随风轻扬,和沈妈妈发间的野花一起,在暮色里织成永不褪色的画。
我第一次把沈意领进家门时,雕花玄关处的水晶吊灯正将光斑碎成星子。他攥着衣角往后缩,洗得发白的球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蹭出灰印。"这是我家新来的小客人!"我扯着嗓子喊,惊飞了廊下养的金丝雀。王姨举着掸子冲过来,却在看见爸爸朝沈意递来橘子时僵在原地。
那天的晚餐成了我最得意的战场。妈妈特意撤下法式银餐具,换上青花瓷碗碟,往沈意碗里夹了三块糖醋排骨。"尝尝阿姨做的,比外头馆子还香。"沈意盯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眼眶突然红了。我偷偷踢他的脚,压低声音说:"快吃!我妈炖的猪蹄更好吃!"
从那以后,沈意成了姜家的常客。他学会了用雕花银勺喝南瓜羹,却总在没人时用手抓葡萄;能对着满墙的名人字画点头称赞,转头就拉着我在书房的波斯地毯上翻跟头。有次爸爸撞见我们把宣纸裁成风筝形状,不仅没发火,还教沈意用狼毫在宣纸上画龙点睛。
最难忘的是那年中秋。沈妈妈在厨房帮妈妈揉面团,两个女人的笑声混着桂花香气飘满整栋别墅。沈意和我趴在露台围栏上,看他哥哥沈安笨拙地往灯笼上糊红纸,月光落在沈意的睫毛上,把瞳孔染成琥珀色:"我喜欢这里的烟火气,像把我家那些争吵都烤成了甜滋滋的糖。"
妈妈开始悄悄往沈意书包里塞牛奶巧克力,爸爸教他打高尔夫时总故意放水。连最严厉的王姨,都默许他把沾满泥土的球鞋踩进客厅——只要他肯给大家表演在后院槐树上倒挂金钩。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沈意浑身湿透地躲进我家,妈妈二话不说拿出爸爸的衬衫给他换上。看着他穿着过大的衣服在客厅跳踢踏舞,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个总在仓库吃冷馒头的男孩,笑起来能让整座水晶吊灯都黯然失色。
但最让我心动的,是某天深夜醒来,看见沈意坐在我房间飘窗上,月光给他的侧脸镀了层银边。"小桃子,"他晃着手里的玻璃罐,新抓的萤火虫在里面明明灭灭,"我以前觉得有钱就是住大房子,现在才知道,是有人愿意为你留一盏灯。"他说话时,睫毛扫过我送他的红丝带,像蝴蝶停在永不凋零的花上。
自那以后,姜家老宅的佣人渐渐习惯了两个追逐打闹的身影。我们在钢琴盖上搭积木城堡,把书房的百科全书垒成瞭望塔,甚至偷偷在恒温花房养了两只仓鼠。每当夕阳给落地窗镀上金边,沈意总会指着墙上的家族肖像画:"等我长大了,要在你家画像旁边挂我们的合照——就画我们在仓库用灯泡造星星的样子。"
而我总会笑着往他嘴里塞颗水果糖,看他鼓着腮帮子继续描绘我们的未来。在这座曾让我窒息的金丝牢笼里,沈意就像一股带着青草香的春风,吹开了所有紧闭的窗,让阳光和欢笑填满每个角落。